走在昏暗而阴冷的地下长廊,薄荷的气味混合着悠远的诵念声由远方传来,路过身旁,又随着寒风飘向身后的无尽远处。
“生主至广,生主至深。”
又迟到了,我想。
祷告会三天进行一次,非常固定,从未有过例外。我也从来没记错过祷告的日期。但每当祷告日到来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午觉总会睡得特别沉。就像是头颅里那些“被污染”的部分,不想面对现实的一切,于是拖着整个灵魂,沉入深深的睡眠之海。
可是,到底要面对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在一年半之前,瘟疫袭击了村子。村里的每个人,都被瘟疫感染了,连我在内。我感到瘟疫抽去了手脚中的力量,不停地在我耳旁说,睡吧,睡吧,只要闭上眼睛,你就能得到生命的升华,得到终极的幸福。
我不敢闭上眼睛,随后便看到了恶魔的降临。
后来,我就被救到这里,戴上那双眼洞圆、长有长喙的面具,与正在吟诵祷告的其他人别无二致的乌鸦面具。
“生主为始,生主为端。”
五位同伴,都已经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头戴面具,身穿羽衣。只有我的位置还空着,同伴们的面前,是牧师伊琳女士,当时救下我的人。她矮小的身躯同样覆盖在羽衣和乌鸦面具之下,不复平日的诙谐狡黠,反而更添几分神秘与肃穆。
于是,我赶紧来到自己的位置,跟着伊琳女士,与众人一起咏唱起来。
“生主弃死,生主飨生。”
“弗洛莉卡,看样子你的昏睡症还是没有好转?”
祷告结束后,众人还未离去。伊琳来到我面前,像往常一样问道。我点点头。
“瘟疫很强大,非常强大。但是……”
我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是的,我不会惧怕它,我们一定会战胜它。你上次说的我还记着。”
伊琳的目光闪亮,透过面具的眼眶:“好姑娘,我还真不舍得你那么早就接受生主的恩赐。看来我的虔诚还不够,还没有完全脱离凡人的想法呢。”
我下意识看了眼周围的同伴。爱丽丝和布拉娜凑在一起,听不清她们正在聊些什么;卡门一如既往地低着脑袋,谁也无法猜出她头脑中徘徊的念头;丹和欧斯特拉蒂耶则又在争吵,这次似乎在争论鸟嘴面具改成头套,能否增加几分优雅与美观。
“好啦,大家休息去吧!”女士高声宣布,随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道:“差不多是时候了,跟我来。”
我随着伊琳的步伐,走进连接着祷告听的另一条甬道。这条路似乎更少有人涉足,石壁上的苔藓长得更加厚重,几乎成为一层滑腻的粘膜。我小心地踩在看上去尚可涉足的地方,避免滑倒。
“嘿,好姑娘,这次我要给你看个惊喜。”
“什么?”
“天使。”
我差点一脚踩空。“天使?……我们也养了天使?”
“是啊。”我听到前方黑暗中的伊琳女士轻笑起来,“每个教区都会要求养一个天使,只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那么,为什么?”
“养天使的过程,也是领悟生主意志的过程。哪怕是不完整的天使,也蕴含了生主的真言与奥秘。”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这些东西距离现在的我太远,我甚至都还没有和其他同伴一样,接受过恩赐。就像是知道了我要说什么那样,女士接着解释道:“放心,在看完天使后,会给你接受生主恩赐的机会的。”
“恩赐……”突然间,这个词显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如果你不接受恩赐,也没问题,我会为你安排一些其他更轻松的工作。你也知道,恩赐不只是获得特殊的能力,同样也是付出代价。如生主所说,‘凡有所增,必有所减’。”
不规则的洞穴岩壁逐渐变得整洁起来,越往前走,甚至还多出了刻在周围的规整而繁复的花纹,就像是刻意要凸显面前的场所是多么特殊而神圣的所在。
“这些花纹……”
“我可没闲心搞这些,当然我也不懂画画,你知道的。”伊琳说道。
“其实,你画得还可以啦。”我违心道。几个月前,她也想效仿先贤,在石壁上雕刻一些东西,结果却惨不忍睹,最后还是靠丹连夜仔细修改,才使得石壁上的东西更加顺眼,不至于在后人面前丢脸。
很快,我便看到了天使;不论怎样的壁画都难以描述的,天使的真容。
天使在橙黄色烛光的映照中,安静地躺在床上,从身材可以看出,它最初可能是个婴儿。只不过,这个婴儿经过了无数次难以名状的治疗,已经看不出婴儿的样貌了。八只眼睛就像糕点上的葡萄干一样,分布在它的脸上,三张嘴勉强嵌入这些眼睛之间的空隙。尽管眼睛和嘴都闭着,但它们各不相同的朝向,还是令人感到无比怪异。八瓣肉质的翼由它背部延伸出来,呈出半透明的白色,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血管正周期性地搏动。它左右大臂的肘关节处延伸出的,不是一条小臂,而是各两条。四只手的姿势不断变化,似乎它在沉眠的同时,还在计算着某些与世界、宇宙相关的终极问题。它的双脚不再是人类的脚,而是变为两个肉瘤,它们的表面以一种如波浪般的复杂方式颤动,就像是肉瘤内部有无数的骨骼和肌肉,正在驱使每一片皮肤转向最精确的方位。
“这就是……天使?”不顾这传说中的生物就在面前,我不由得放声问道。
天使八只眼睛的睫毛同时颤了颤。
“是啊。还未彻底完成的天使。”伊琳的目光已经完全集中的天使上,哪怕隔着面具,我也能感到她的专注。
我小心斟酌着词汇:“你确定,这样的方法能够得到天使?”
她微微点头:“我完全按照记载的治疗步骤造的天使。治疗的每一步,我都能感到某种对正确方向的指引,就像是——人本应如此。”
我:“本应如此?可是我们出生的时候……”
“在开始天使的治疗之后,我才意识到生主所说的那句话,人出生的形态,可能是人与生俱来最大的疾病。为了面对恶魔和瘟疫,要把自身的疾病治好才行。”
鸟嘴医生的教义正是如此,治疗自身,治疗他人,治疗人类,治疗世界。瘟疫与恶魔,便是世界的两大疾病。可是……
“那么,这个婴儿呢?我们通过治疗得到了天使,可婴儿的生命不就在治疗中消失了?”
“唉,你这可说到点子上了。”伊琳轻声叹气,随后解释道,“其他教区的牧师,往往是这样解释的,婴儿的生命一直都在,只不过是治好了天生的疾病,从人类的生命,升华成了天使的生命。”
“但你不这么想吗?”
“我也觉得这个说法没什么错。但要我说服自己的时候,却更喜欢用另一个说法。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牺牲这个婴儿,因为我们的一切,我们治好整个人类的希望,都只能靠天使。包括将要给你的恩赐。”
“为什么,这会和恩赐有关……”
“因为,天使本身就是生主的恩赐。而之后需要让你服下的,蕴含了生主恩赐的药剂,其成分就是天使的血。”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一切。大地震颤,灰土簌簌而下。还未等我来得及反应,就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从洞穴顶部扑了下来。伊琳箭步而上,挡在那团东西面前,令它无法触及到天使的位置。
借着烛光,我看清了它的样子。那正是我印象中无法磨灭的恐惧:四条修长却坚硬得没有生机的双腿,足足有三个人那么粗的腰,长在腰间的红色眼睛,没有头颅。
恶魔居然在此时降临此地。
恶魔的腿就像人的手一样灵活,忽然斜向劈砍,忽然又改为正向穿刺,所幸伊琳像是早就习惯于这种战斗,不时格开对方的攻击,并寻找机会伸手偷袭恶魔的眼睛。恶魔的眼睛似乎是个弱点,每当被接近时,宁可其他地方挨打,也不会将眼睛暴露在危险的位置。而伊琳的拳头撞上恶魔的躯体,就像是打在岩石上,除了发出低沉的闷响,便不见其他的效果了。
女士,你得到的恩赐,到底是什么能力呢?我好奇着,却同时希望她不必用出能力,只要用拳脚,就能命中要害,将恶魔打败。我也想上去亲自与恶魔交战,但不知怎么,看到恶魔的一刻,我的双腿就软了下来,哪怕用手撑着,都没有力气再向前一步。
怎么回事?恶魔的眼睛在刹那间变成了蓝色?是我的错觉?
还没等我细想,一道白光便出现在恶魔的脚尖,将整个洞穴照得惨白。还生活在地面上时,偶尔会看到暴雨之前,穿透夜幕的闪电。此刻恶魔的白光,就像是天上的闪电被它夺去,又趁着交战之时放出。
伊琳女士确实是被闪电击中了,她经过恩赐的身体不至于在电流下丧命,动作的连贯却被彻底打乱。恶魔单脚站立,余下三只脚如暴风般连续刺向她,令她左支右拙,几乎难以招架。仿佛在下一秒,恶魔的攻击就将穿过她的身体,夺去她的生命。
“啊……”我尖叫道。
“哇……”一声,不,三声交杂在一起的哭声传来。
我看向天使,它的八只眼睛和三张嘴都已经张开,鲜血从它的每一个眼睛里汩汩流出,顺着脸颊流淌而下。
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天使的血,我需要恩赐。有了恩赐,才能战胜恶魔。
双腿依然没有一点力气,我艰难地搬动手臂,一点一点将身体拖向婴儿。那张八只眼睛的面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个眼珠都带着血丝,似乎同时转向我的方向。
这是何等令人难忘的情景。
我闭上眼睛,伸出舌头。脑子里依然是那张脸,八个眼窝似乎变成八个鲜血的湖泊,有鲜红色的花朵从里面生长而出,花瓣飘散之处,便成为人,人死后,又化为鲜血的湖泊。
终于,我的舌头碰到了一些温热而黏稠的东西。我顾不得分辨,直接大口舔舐起来,将嘴里的东西,混着唾液,一起咽下。
我感到自己仿佛躺在一张手术台上,一群头戴鸟嘴面具的人正要给我治疗。
“你是要哪种治疗?局部的,系统的,还是全身的?”为首的声音问道。
只要能打败恶魔,局部的就好。我想。
“嘿嘿,既然你不说,那就来全身的!”
“好啊,全身的!全身的!”周围的鸟嘴医生随着为首的人一起应和。
“那么,你想要获得什么能力,表皮的,器官的,还是……”
能介绍一下它们都有什么区别吗。我想。
“嘿嘿,既然你不说,那就来最深层的!”
“选得好!明智的选择!”
“最后,你愿意为这次的治疗,付出一些什么?”
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吗?我想。
“不,你当然没有选择的机会!治疗只能让你趋近完美,而完美是没有选择的!”
“完美!完美!”
随后,是淹没一切的疼痛。
我睁开双眼,全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依然在疼痛着。……不,不止如此。
但我已经无暇思考这些,眼前的伊琳,正被恶魔打得彻底处于下风。她的一只手臂已经被砍下,断面鲜血淋漓,而另一只手臂在我睁开眼睛时,刚好承受了恶魔一记猛烈的打击,软软地垂在了身侧,似乎是脱臼或骨折,无法使用了。
哪怕,得到了所谓的恩赐,也无法改变结局吗。
我看着恶魔,仿佛觉得自己的意识变为生长的藤蔓,沿着关节的缝隙与眼睛的瞳孔,进入恶魔体内。但我无法控制它们,只能感受它们在恶魔体内肆意搅动,迟滞了恶魔四肢的运动,以及头脑的反应。我的思绪不由得发散开来,开始思考为何恶魔的体内如此空旷,和充满组织与体液的人体完全不同,就像是在一个偌大的屋子里摆放了两三件家具那样,有大量的空间没有被充分利用,却已经显得那么可怕。
面前的景象打断了我的思考。恶魔的攻击哪怕被迟滞,依然从四周接近伊琳,女士已经失去双手,根本无从抵抗。她歪了歪头,让鸟嘴面具滑落一旁,然后闭上双眼。
就在这时,我终于看到了她的恩赐。
她的头颅迅速干瘪下去,只有一道水柱从口中喷出。水柱混合了透明的组织液,红色的血液,以及一些黄色和白色的东西。它迅速穿透了恶魔的眼睛,并将其庞大的身躯推向洞壁。水柱的力量是那样大,就算恶魔身躯沉重,也被推得无法保持平衡,再加上恶魔的中枢已经被透入眼睛的水柱洞穿,它终于彻底失去生命,化为一具尸体砸在墙上,巨大的声响在洞穴中经久不息。
接着,伊琳的肩膀部位开始变形。一个新的、有着花白头发的头颅,正在成形。只不过,她的身高已经永久地矮上了一截。
我想起半年前,伊琳女士对我们说的话。如果她哪天失去了一些记忆,请不要慌张,请耐心地把经历的事情告诉她。当时我以为她恩赐的代价只是健忘,现在才意识到,她失去的要多得多。
“呃,刚才怎么了?”伊琳的头颅长成了原来的样子,可以开口说话了。
我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模样,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里面每一根骨骼,每一个内脏,都已经变化了位置,改变了形态。就连看上去光洁如新的皮肤,也处处不同,有的地方由层层叠叠的薄膜构成,另一些地方则由内脏的肌肉充当,只不过在某种治疗手段下,令人无法注意到表面的区别。因此,能维持普通人一样站立和行走,已经要承受极为严重的痛苦,做出某些普通人看来轻而易举的动作,甚至会直接压迫关键的神经或内脏,而导致死亡。
但我已经足够幸运。因为牧师伊琳女士,已经死了一次。真正地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