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王

檀迦面对法王,深深跪下。法王高二十尺,生三张脸孔,呈弥勒开口相、金刚怒目相与菩萨低眉相。或称无常、是苦与无我,是寺内僧侣常用的称呼。

法王全身宛如整块白玉雕琢而成,镶有金缕,在太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但稍有心得之人便可察觉,这尊法王实际上也是件法器,穷尽得道高僧终身也未必可雕琢成的上乘法器。

悠悠梵音从金身法王三面口中传出,高低各异,却浑然和谐。

“诸法皆空相,智慧亦如是。

正思明觉远,善恶无定夺。

诸法皆空相,庄严亦如是。

伏魔本无碍,业报故增多。

诸法皆空相,慈悲亦如是。

功德终有灭,梦幻一念空。”

檀迦闭上双眼,将意识向外延伸,探入法王的体内。感受法王体内蕴藏磅礴浩瀚的业力,就像童稚少年面对万仞大山。

她试着伸出意识,轻轻推动。

在微小力量的触碰下,大山竟缓缓开始自行转动,仿佛要把檀迦精神吸入其中。她脸色苍白,急促喘息,抹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双眼的余光却看向法王的三张脸孔。

此时,法王三张脸孔正随着头颅一起,如陀螺般旋转。它们口中的梵音也不再有诗歌的韵律,只剩下六个音节“唵嘛呢叭咪吽”按难以理解的方式组合重叠,又从它们口中吐出。

法王头颅停止旋转时,对着檀迦的那一面,正是菩萨低垂双眼、神情平和的面容。

为什么?檀迦困惑起来。她以为按照自己要做的事,停在面前的会是金刚怒目,也有极小的可能是弥勒开口。法王却对她展露出菩萨低眉相,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理了理杂乱得伸出斗篷的头发,不再想,也无法再想。法王的判断可以做出太多的解释,甚至近乎超越因果,近乎传说记载的“前知五百年”。凡法器有超卓神通者,必是大人物费尽心机铸造;同时,凡大人物费尽心机铸造的法器,皆有超凡之能。这并非铸者刻意为之,反有几分“相由心生”之意。铸者在铸造一件法器之前,也预想不到成品究竟是何种形态,只能跟随意识里那点灵光,把它引导向自己预料的某个方向。

首陀罗以上,皆有潜力为铸者。檀迦亦然。但她的大部分精神,都耗费在其他某件事上,以致铸造法器之术才堪堪入门。不知姓名的师父遗留下一柄金刚降魔杵,内敛于黄铜戒指,有六大神通。她力有未逮,所幸机缘之下,才给黄铜戒指堪堪加上两道神通,更别说纳于戒内的降魔杵了。

檀迦绕过法王,钻进宝殿角落的小门,百转千回,终达寺庙深处的卧房。卧房中央盘坐一名白须老僧,身披大红袈裟,眼观鼻鼻观心。他的面貌却不似仪态般端庄,反因衰老而皱纹遍布,五官扭曲,令人不忍直视。听到门外动静,老僧微睁双目,精光四射,檀迦不由后退半步。老僧身旁侍立着一名身穿破布衣、皮肤黝黑的小和尚,见檀迦进入室内,抬头看了一眼,又仿佛看到什么鬼物般,犹豫着收回了视线。

“拜见璃萨埵上师。”檀迦摆出几个手势,表现足够高的服从与敬意。

“汝应约而来,大善。”被称为璃萨埵的年迈僧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就像从喉管深处渗出嘴缝,“吾将降任于汝,然此任须深入须弥界,恐有危机。若托人不合,致使恶果恶业,非吾所求。”

说着,他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小和尚。小和尚口中默诵经文,未注意到老僧神情。

檀迦摇头:“在下所学皆为地狱道,毫厘之差便是生死相隔。上师徒弟若死于我手,都不愉快。”

“非是欲用小徒试汝。吾半日铸一器,以此器便可。”

听了老僧的话,檀迦恍然:“上师半日铸器手段,在下早有耳闻。今日有幸得见。”

“此子名唤舍那,辩经不输于吾。吾铸器时,若百无聊赖,可与他交谈一二。”老僧璃萨埵指向身旁站立的小和尚,介绍道。

檀迦做出遵从命令的手势,便跟着小和尚舍那离开老僧卧房,来到隔壁厅室。舍那满脸严肃死板,却手脚伶俐,很快备好两杯饮品,放于两人面前。

据传古时,有动物的乳液和植物的叶片调制而成的饮料。然白驹过隙,千年过去,净琉璃都内不再能看到动物与植物。铸者们铸出杯状法器,倒入清水,用法器神通使它们变为万种妙物。只可惜法器的形成都结于因缘,将清水化为圣泉或是佳酿也都是缘。唯有当年的饮品早已不复存在。

“你从小学法,近乎自在之境了吧。”面对小和尚舍那,檀迦开口询问。

舍那当即摇头道:“施主谬赞了,小僧虽饱读百家法,却也困于经典中。何日忘却,何日才可悟大智慧。”

听闻此言,檀迦露出意外之色,不由追问:“在下有一事不解。记忆比忘却更难,为何会困于忘却?”

舍那解释道:“忘一章易,忘万卷难。修习心经既可拂拭,亦会蒙尘。”

言及此处,舍那做个手势,又开口询问:“施主你已行万里路,可曾窥见自在之境是何光景?”

檀迦摇头:“在下还有未放下之物。若放任,恐将成心魔。在下必亲手除之。”

小和尚歪着头思量片刻:“小僧闻施主善杀伐,若行此道,恐增杀业。以施主悟性,修上三道正法,何日位列住持上师,所谓心魔都将成过眼云烟。”

“多谢点拨,在下会多加思量。”

嘴上这么说着,檀迦却心想:我已注定无法把仇家看作过眼云烟,以此修到高位了。因为我欲杀之人,正是位列四大种姓顶端,无量山诸僧中,此刻正一墙之隔的璃萨埵上师!

太阳西垂,檀迦心有所感,与小和尚舍那回到璃萨埵的卧房。铸造法器已接近尾声,一团无定形的繁杂之物漂浮在璃萨埵面前。它身长两尺,通体漆黑,生有四肢,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随着老僧口中念咒,双手掐诀,漆黑如墨的材质在半人半兽的表面生长,直至浑然一体,宛若天成。

“此法器名曰‘涅槃’,汝能与其交战十合,便算通过。吾只修人道现世报,前世来生各大业报,尽载于此‘涅槃’之上……”铸完法器,老僧神情复杂,轻笑一声,也不知为何事而笑。

璃萨埵挥手,小和尚舍那悄然退出房门。

黑色半兽法器“涅槃”身体触地的一刻,双眼刹那间转为赤红,浑身金芒流转,四肢发力,向檀迦箭射而去。檀迦侧身,右手中指的黄铜戒颤抖不已。一柄降魔杵不知何时由戒指化出,拦在胸前,与“涅槃”重重相撞,竟发出如金铁交击的巨响。

“涅槃”低吼一声,身形下蹲,全身力道蓄势待发。可还未等它蓄势完成,檀迦便轻轻转动降魔杵两端。有三道幽影分上中下直击“涅槃”。

其一为“红莲”,并非火焰炽热,却是以无量冰寒,冻裂肌肤,绽放如红莲。

其二为“枉死”,以断绝轮回之力贯穿筋脉,使其生机磨灭,走向死途。

其三为“孽镜”,将业报反馈其身,因缘越多,其受伤害也成倍增大。

六大神通,三大齐出。

前两道幽影尚且未对“涅槃”造成重创,可第三道幽影方一露头,“涅槃”便本能感到莫大危机降临。它试图回避,却未能成功,被孽镜之力打入体内。只不过片刻,“涅槃”便瘫倒在地,化为死物,不再有一点法器的灵性。

一切发生于电光石火间,两下交击却动静不小。

璃萨埵点头:“可以。‘涅槃’本诞于人世,愈战愈强,除非归于某御者麾下……”言及此处,老僧闭口跳过,接着道,“一合内剿灭其生机,实属取巧行径。然由此可见汝兼具果决与变通,定不会辜负吾之所托。”

檀迦垂首不语。

听到屋内不再有后续动静,小和尚舍那推门进入。和他想象中总有一两件破碎物什的情景不同,屋内陈设还原原本本地摆放着。他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眼檀迦,发现她还是罩在斗篷中,发丝散乱,满脸阴郁。浓烈的死气缠绕在她的全身,令舍那多看一眼这位煞星,手脚就冰凉一分。小和尚又转向师父,心中已对无量山外须弥界有了最初的印象。

“舍那,你跟随这位檀迦施主。汝自幼学法,至今尚未入世修行。先行入世,后求出世,方得自在。”

舍那满面严肃:“定与檀迦施主完成师父所托。”

檀迦听着璃萨埵介绍委托,听闻只是要传几句话,轻轻做了几个礼仪性的手势,随即推门离去。舍那反应不及,匆忙出门,追及檀迦时,两人已出寺院门口。

***

净琉璃都又叫极乐世界,以无量山为中心,占地百里见方,并在不断延伸。所谓无量山,是座如巨柱般高耸入云,又如水晶般晶莹通透的山峰。山脚和山腰上坐落有层叠寺庙,青黄赤白四色光明普照各方,鹦鹉孔雀数种灵禽环绕于此。再向外围,便是被称为“须弥界”的主体部分。千万居士的衣食住行,都系于此界。须弥界中,常有泉水从地下冒出,色泽粉红,带有异香,唤作“香泉”。然香泉之所以出现,乃是因为在须弥界之下三百尺,有粉红色香泉聚集而成的巨大湖泽,曰“香海”。此地香泉充沛,故香气过于浓郁,物极必反,竟变为扑鼻恶臭。唯有首陀罗,或更为低贱的“阴身”,才会常居于此,每日借助法器神通来到须弥界,做些清扫拾荒类的不洁之役,直至深夜。

帝跋居住于香海中央一座灰黑的岛礁,取名“一心”。香海中突起的礁石星罗棋布,足供此地众生居住。一心礁上,堆满了帝跋从须弥界收来的法器碎片与残骸,几无立锥之地。

帝跋不是未曾动过想要修复一件法器的念头,但他也明白此念最为荒诞不经,因为铸造法器无通法可循,皆出于心。他只得将法器拼凑于眼前,用如同萤火之光的微弱业力将其融合,企盼能出现一两件能用的法器。虽一切随缘,百次中常无一次成功,但偶尔得之,便可在须弥界外围换取种种机缘。

开始尝试之前,帝跋总会脱去上衣,从腰间掏出长鞭。口中念诀,长鞭霎时呈现它身为法器的本来面目,自行浮于半空,鞭打他的背脊和双腿。鞭子落下,打得身体前后晃动,他却浑然不觉苦厄,反而露出万分享受神情,如同苦行者找到通往大智慧与极乐之门。被他别在腰间、当初偶然机会入手的修罗道法器宝珠,散发出赤色烟雾般的业力,修复他背后因鞭打而产生的道道血槽。而修罗道既非天人亦非人道,愈合一分伤口,便会唤起百分痛苦,直在这时帝跋才会痛得咬紧牙关,眉宇之间却是掩盖不住的兴奋与陶醉。

“大善!”经历鞭挞,帝跋心满意足,一头扎进面前堆积如山的混杂秽物的法器残片里。可不过片刻,他便面露古怪神色返回,手中是一只质地宛若白玉的头颅。

三张脸孔,唇齿开合,吐出经文:

“智者曰弥勒,一识见万法。

万法无常法,万行皆苦行。

严者曰金刚,一念破万障。

万障无外障,万魔皆心魔。

慈者曰菩萨,一思解万缘。

万缘无有缘,万果皆业果。

生者轮六道,苦谛五十载。

众生期末法,苦谛五千载……”

帝跋心头巨震。竟然是传经法器,并且形制完好,要知道传经法器几乎都位列寺院要地,正是它们吸引每日络绎不绝的参拜者。

帝跋喜色不再,转而深深忧虑。所谓怀璧其罪,就算将其藏于香海之中,但因缘未断,总有节外生枝之虞。不论它究竟是何物,必须尽快出手。

传经,之所以稀有,乃是因众生无奇不有,而经法却一以贯之。万千经文,对应世间万物,正如从未有两样相同法器出世。

想到这里,帝跋悚然一惊:三张脸?

他曾听街头流浪者传了不知道多少手的消息,描述过那靠近山巅的醒觉寺。说醒觉寺有三大神妙:半日铸法器的璃萨埵住持上师,从未得见天日的寺下地宫,以及宝殿之内有三张脸的传经法王像。

法器之间,有一两道神通功效相仿,尚且常见;可两样法器样貌相似,功效相同,莫非真有牵连?

如果一名铸者想铸两件相同法器,必会因心境扰动,无法如愿。假若铸者在识海用规矩以正形,最后铸出的会是规矩,而非法器。假若铸者以大毅力正心规行,此种毅力亦会化为佛陀相、罗汉相、狮子相呈现于法器之上。

生怕这件法器有更大的牵连,帝跋不敢耽搁下去,泛舟来到租借法器“飞升禅”所在的岛屿。

法器“飞升禅”为一架巨大莲花座,原本外表鎏金,现已经残破不堪,连花瓣都有脱落之相。看守法器者是名裹着头巾的驼背老妪,无名无姓,传闻是位婆罗门,修天人道。帝跋从未相信此等传言,因为婆罗门刹帝利都罕有远离无量山者,说随处可见更是痴言妄语。但帝跋也亲眼目睹老妪手持诡异法器,三两下便制服一群刀口舔血的恶徒,包括一名修畜生道至紧那罗的亡命匪人。从那天后,莲花座附近十三岛,无人再敢造次。

即便如此,帝跋也未表示更多尊敬,而是直入莲花座,等待“飞升”进入须弥界的一刻。每日乘坐法器,他的因缘理应亏欠老妪太多,不过老妪每次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些业债便消弭于无形。

四周白雾弥漫,梵音大作。景象散去后,帝跋发现自己已站立于须弥界的楼宇街巷之下,一处堆满杂物的角落中。此地是与“飞升禅”相连的八道出口之一,恰在无量山正东方。修行学法,本是于轮回中循序渐进,越接近无量山,在人眼中看来便是境界越高,越接近大自在。故这些净琉璃都的外围之地,正法不存,三毒横行,烦恼徒增。帝跋见四下无人,将那三面法器藏在衣袍之间,才走出角落,穿行于街巷。有名女子悄然走到身边,拉住帝跋衣角,双眼满是楚楚可怜之色。连一件法器都没有,得不到业力滋养躯体,只能四处寻觅食物送入口腹为生,作为最下等人的“阴身”便是过的如此生活。无名火从帝跋心中升腾,他飞起一脚,直接将这名女子踢到墙根。这脚踢出的刹那,他似乎感到放下了什么,又像是失去了什么。如此心境每天都会遭遇好几次,他已彻底习惯,也不再去试图捕捉那背后更深的禅机。

在一家赤居门口,帝跋停下脚步。须弥界外层,以住所为主,皆为当初创立净琉璃都的某位大神通者以开天辟地之能铸造,永世延续。后来,善于经营者在门口挂上各色布帛,以表行业身份。如遇红布,则称赤居,为雇佣下人之所,可以法器乃至法门为代价,雇佣三教九流。在此之外,挂白布的皓居为色欲风流之所,挂绿布的碧居为修法研学之所,挂黑布的玄居为丧葬恶业之所,各有光顾者。整座城虽繁华拥挤,却不见商贾,乃因人人皆以业力相连,无金银钱帛作媒;又因人皆用法器,经年不用饮食,两三件法衣亦可变化万端,便无需稻粱之谋。

“我来打探消息。”帝跋掀开红布,踏入破烂的门槛,向坐台的吊眼梢年轻男子道。年轻男子做出表示肯定的手势,又举起三根手指,没有多说一句。每客每日只许三问,已经成为赤居内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若是想走街串巷,每逢赤居便提问,亦不是不可,然此种行径过于引人注目,得到的信息也大同小异,多数时候总是不值。

帝跋问:“有机缘可达无量山?”

对于这每天必有无数顾客询问的问题,年轻男子摆出冷脸,口中吐出一字:“否。”

帝跋再问:“有机缘可达瑜伽行,见天魔?”

对于第二问,年轻男子竟意外多说许多个字:“有。十人去,三人回。”

稍加思量,帝跋便明白瑜伽行最近有招揽成员之举。但瑜伽行的标准从来都无比严格甚至残忍,对于不合要求者,他们不会介意亲手将其打入轮回。

念及此处,无名火再度由帝跋心中升起。他狠狠一脚跺在地面,震得尘土飞扬。

年轻男子冷笑,目光如寒冰般在帝跋上下审视。帝跋一个激灵,顿时清醒,后退两步,几乎退出屋门。

“最后一问。”帝跋手指从衣袍外紧扣裹在内侧的三面头颅,“若我知一传经法器下落,该值几何?”他克制住开口说“我有传经法器一件”的冲动。

年轻男子的目光锐利起来。隐藏在他身后房间里的两名浑身挂满法器的看守也闻言走出,一左一右地立在年轻男子两侧。

“杯碗钵盂可换六件,衣物袈裟可换四件,刀剑可换三件。皆为中上等法器,各有少说四道神通。”

最终,帝跋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赤居。心中无名火越烧越旺,但不敢泄露一点火星。对方的开价并非太低,而是高得出乎意料。正因为此,帝跋前所未有地感到身处因缘业报之海,随波逐流,我之为我皆为虚妄,一念万事成,一念万事空。

可我之为我,究竟为何?

***

瑜伽行是整个须弥界范围内无冕的统治者。一件法器忽然失踪,又有一件法器忽然问世;一户人家忽然死绝,又有一名新人崭露头角。尽管不会留下实据,但人人皆知背后是瑜伽行所为。位于瑜伽行顶端的十二大天魔,更是让人听到名讳便闻风丧胆、心动神摇,甚至当场念诵经文平复心境。

须弥界东南的街巷尽头,有间挂着灰白色布帛的两层小楼。一名举手投足颇有长者风范,面貌却丝毫不显老态的女子坐在厅堂中央。她的衣物呈礼服样式,浑身上下从头饰、项链再到手镯戒指,无一不是精妙罕见的法器。墙壁挂有描绘佛陀的挂画,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中央,怔怔出神,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两颗菩提子。

一名阴身乞丐模样的老人跌跌撞撞地钻进小楼。甫一进门,他便微微低头,双手做起复杂的礼节手势,口中说道:“启禀大人,那样东西再度现世了。”

被称为“夜叉”的女子冷笑一声,面前乞丐便不敢过多停留,连滚带爬离开小楼,消失在远处。

“法王……”夜叉轻声自语。关于法王之秘,她自然比常人了解更多。更何况她手中的菩提子,同样大有奥秘:其中一颗,实为精微法器,能使其他物件呈出菩提子之相,掩盖本相与气机;另一颗被掩盖的菩提子,它的本相却是具有三张面孔的头颅。

法王有大中小三尊,大法王列于醒觉寺宝殿,小法王正持于夜叉之手。唯有中法王一直流落于须弥界,从未辨明下落。清晨,小法王的诵经之声在不知不觉间增大两分,夜叉与其朝夕相伴,自然心知肚明。一番推演后,夜叉便已心中有数:过去某时,中法王被当做杂物送入香海,直到今日方被人取出。取出之地,恰好在夜叉她自己的辖地内。

夜叉从座位上起身,走入内室。室内除了一件让人浮于空中睡眠的法器便别无他物。她走到一面墙壁前,口诵真言:

“揭谛!”

漆黑的墙面如水面投入石子,层层波纹交叠而出。

夜叉继续说道:“有传经法器现世,为一人首,上有弥勒、金刚、菩萨三面。——去吧。”

话音落下,墙面的波纹也逐渐消弭于无形。

她停留片刻,又俯下身子,从角落柜子中取出两片名为饼的食物。“食物”本身,通过口腹维持生机,已是下品。这两片“饼”,也是不知从哪处秽物堆中翻出的。但夜叉却大口吞食,毫无芥蒂。

“真是吃不够呢。”夜叉舔舐嘴唇,又抚摸起眼角淡淡鱼尾纹,自言自语道,“今日可有更多美味送上门?”

最先来到小楼的是一名剃光头发,身披袈裟,如僧侣般的瘸腿男子。他头顶和手臂都纹上了非同寻常僧侣一般的罗刹纹身,手中所握之物也并非佛珠,乃是一串牙齿。有年轻男女各一人,此刻正立于他身后。

“妖僧,你这回又有什么打算?”刚见光头男子进门,夜叉就劈头盖脸厉声发问。

被称为“妖僧”的瑜伽行十二大天魔之一“无惭愧僧”,甚至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含笑不语,显得与筋肉与纹身格格不入,同时把年轻男女推到夜叉面前。

夜叉当仁不让,上前与两人亲密攀谈,完后轻轻转动项链。就见红光由项链发出,两人立时化为血水,被夜叉吸入口中。

见无惭愧僧仍然笑而不语,夜叉骂道:“有何所图,给我从实招来!”

两人似有默契般同时沉默。

片刻后,还是无惭愧僧率先开口:“法王出世了。”

“我知。”

“你可想把第二尊法王纳入囊中?”

夜叉对无惭愧僧知道她已有一尊法王显得理所当然,平淡回道:“势在必得。”

夜叉再问:“三尊法王齐备,有大神通。可你修人道,法王对你又有何用?”

“贫僧在铸法器时,有颇多疑难。何时得见三尊法王列于面前,便可由此观想,悟出我人道中铸器之秘。”

夜叉了然。三尊法王非但神通隐秘玄奥,就论三面相同这类表象,也已是法器大秘。无惭愧僧钻研铸器数十载,神通自诩不输醒觉寺璃萨埵住持,自觉破解此秘之机缘。

那么,第三尊法王呢?

无惭愧僧离去后,夜叉一遍又一遍问自己。

无量山上山下,都有太多事情让她难以参透。从当年须弥界大火烧毁的万千人家,到今日醒觉寺三大神妙,皆是如此。

只要能够得到答案,就算当那地藏也无悔。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度不过者,尽皆送入轮回。对于这点,无惭愧僧也早已明白。

方才离开小楼时,无惭愧僧正轻轻叹息。众生业报如有形有质的丝线般展露,剪不断,理还乱。一切因缘,由无明起,至生而老死止。业由无明生,经色受想行识而生情,情之交织而成网,贯穿苦海六道,乃是情网。

夜叉立于门口,目光送别无惭愧僧瘸腿离去,又瞥了一眼无量山,随即返回室内,闭目养神。

***

檀迦与舍那花几个时日走下无量山,渐行渐远,开始深入须弥界之中。檀迦常年生活于须弥界的破陋街巷,此时重归故地,不由放下在无量山时的警惕与戒备。舍那感到身旁奇人也不像先前那般令人胆寒,多了几分人情味。然而小和尚心情却未能彻底放松。道路两旁,总能看到衣不蔽体、骨瘦如柴者,他们呻吟着拖动四肢,朝檀迦与舍那两人围拢。檀迦一言不发,紧握舍那的手,准备拖着他避开人群的包围。

“施主,请问这些是何人,为何眼中蕴藏恐怖与杀机?”舍那问

檀迦没好气解释道:“阴身而已,无心法与法器之徒。”

舍那心思灵敏,稍作思考便明白了这些人的状况。他和檀迦身上带有法器,可用法器供养肉身;两人的衣物同样是法器,固可呈现千姿百态,百年不损。这些人既无法器,也无驾驭法器的心法,未入六道,只得由天地世界供衣食;又因衣物总有损坏,食物总有消化,故落到如此境地。想及此处,舍那悲从中来,于心不忍,便掏出腰间的宝石法器,递给一名靠得最近的阴身。对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住,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两人刚打算离开,却见越来越多的阴身围拢过来。檀迦面色一冷,打算出手立威。不料舍那摇了摇头,从腰间摘下一把如意,递给第二名阴身。

就这样,每遇一人,舍那便送出一件随身法器。直到最后,舍那赤身裸体地站在人群之间。他在送完随身携带的所有六件法器后,出乎檀迦意料地把袈裟也脱下来,送入一名年幼阴身手中。

可是,人群非但未有退去,反而更多人风闻此地有法宝,从四面八方缓缓围拢过来。几名来客甚至手持上品法器,蓄势待发,远非身无长物的阴身姿态。舍那最先送出的宝石,也已几经易手。最初拿到宝石的枯瘦男子,此刻只剩倒在沟中的尸体,头颅凹陷,口鼻迸血。

舍那还想站到高处,论述一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理,却被檀迦按住。两人连滚带爬钻出人群,藏于一街之外,终得清净。

“众生有无量数,而法器之数不足两手,何以布施?”檀迦问。

舍那答道:“法器可再铸再得,焉能见死不救。”

“寻常铸器,非要半月才得一件。须弥界每日死者少则千万,何以救死?”

“施一人,救一人。”

“你已身无法器。此地鱼龙混杂,若再遇危险,何以自保?”檀迦又问。

舍那平淡回答:“小僧修天人道。”

六道轮回,分上三道与下三道。上三道,又曰三善道,为天人道、人道与修罗道;下三道又曰三恶道,有畜生道、饿鬼道与地狱道。除天人善道与畜生恶道外,其余各道都需借助法器,才可使出神通。天人道世间难觅,很少有人知其神通底细;但畜生道在须弥界最为常见不过。檀迦已见前方人群簇拥,当中为一高台,两人正于台上厮杀搏斗。此等擂台打斗景象并非罕见,通常以心法或法器为注。轮回中人并非个个有舍那此等慈悲心,只见人群簇拥于打斗之处,翘首盼望鲜血飞溅、头颅落地的时刻。

打斗两人中其一,正是修畜生道,此人神通外显,青面獠牙,袒胸露乳,满头青丝当空乱舞,颇为骇人。另一人幼童模样,手持华盖伞,面色却是青紫似气绝多时,恰是与檀迦相同的地狱道法门。

檀迦睁大眼睛,欲将随后两人的一切毫末细节都收入眼中。

舍那预感打斗激烈残酷,干脆闭眼念咒,隔断烦恼,静心凝神。

从开始交锋至尘埃落定,不过花了一炷香时间。再观擂台,唯余一具无头尸,一堆碎肉,半把华盖伞而已。

对这场两败俱亡的战斗,原本目不转睛的檀迦却露出失望之色。就算两人一起上,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但她转念一想,心底忽又燃起几分喜悦:我的水平已经足够了吗?能战胜欲杀之人了吗?对此两问,她的内心深处悄然产生些许信心。

舍那睁眼便看到两人惨死的景象,没有大呼小叫,只是垂下双目,口诵本愿经超度亡者。看着小和尚发白的脸庞上强作镇定神色,听着他口中一板一眼的清晰经文,檀迦没来由地感到一丝陌生与惊惧。平心正念,将发想抛之脑后,檀迦才再次回到阴冷理智的状态,带领舍那钻入另一处街巷。

两人停于一处玄居之前。还未进门,阵阵热浪便穿过门帘,扑面而来。檀迦走在前面,掀开门帘,令舍那见到屋内的全貌。

位于房屋正中的,乃是十尺见方的大池。池内有三昧真火不分昼夜熊熊燃烧,将屋内一切映得赤红。房屋四壁上陈列无数发光之物,如漫天繁星缀于苍穹,蔚为壮观。若是有人身死魂销,重归轮回,尸体便被投入就近玄居三昧真火池中。此火能将死者身前修为,熔炼为名唤“舍利子”的奇物。无量山到须弥界,无农桑,无耕织,故无重复之物。哪怕法器,亦是件件不同,样样各异。唯一数量繁多者,乃六道众生,及众生身后舍利子。

未来某日,须弥界众生极可能以舍利子为天下通宝,换法器,易心经,无所不能。然此刻时机未到,舍利子皆存于各大玄居中。铸法器缺少材料者,才愿为讨要一两枚舍利子,拜访此类大恶果大恶报之所。

共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六人站立于火池四方。他们赤裸身躯,毫不掩饰周身的灼烧烟熏痕迹。见檀迦与舍那两人进入,为首一人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向檀迦做出尊敬的手势道:

“见过贵客。贵客劳苦功高,今次前来可是有舍利子之需?”

檀迦微微摇头。

为首之人继续问道:“那……莫非与先前找你的无量山来客有关?”

檀迦点头,沉声道:“无量山上师要我找到瑜伽行,有事相商。”

为首之人面露难色,方要抬头回绝,却对上那黑色兜帽下凛冽而带着杀意的目光。

“……好,我们愿帮你牵线,最多可搭上一域主事者,且需花费不少时日。可若要联系十二天魔,就靠你自己手段了。”

檀迦紧抿嘴唇,黑色斗篷无风自动,阴冷气息如毒蛇吐信般延伸,三昧真火仿佛也弱上两分。刹那之间,她的手便摸在小和尚舍那的命脉大穴。檀迦淡淡道:

“我有一人质,为醒觉寺璃萨埵住持之徒,修天人道。这等价格,足以请动十二天魔吧。”

话音未落,檀迦周围众人都觉得三昧真火的热力完全消散,浑身如堕冰窟,生不出反抗心思。为首之人惊惧于檀迦年轻却修为高深,含糊答应一句,边拉起身旁两名随从,钻入后院。从头至尾,舍那一言不发地站在原位,就像是早已料到会有此刻。

小和尚毕竟底蕴有限,若是发生冲突,檀迦有八成把握于三招之内制服对手。

剩下那两成把握,却是来自醒觉寺住持璃萨埵大师。檀迦离去时,留心注意那老僧的神情。他对那即将远去的徒弟舍那,无留恋之意,无不舍之念,也无期望之心。就像是那徒弟在他眼里,不过一件法器而已。

***

帝跋感到烦躁。离开赤居后,他便察觉无形眼光在身后某处注视自己。回头探查,一切又归于平静。帝跋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每一脚都用力得深深踩入泥土,脚下偶有石子也纷纷在他脚下化为为齑粉。尽管努力平复心境,整理所见所感,但他依然未能平心静气。

对于微不足道的提问打探消息,赤居毫无理由走漏风声。他在香海的住所里都是无用的破旧废弃法器,也绝非引人注目、惹人窥探之所。可那被人窥视的感觉愈加强烈,并非错觉。只剩两大可能:自己过去结下的仇人前来了结因缘,或是身上的法器被人察觉。帝跋未曾想到有些神通可未卜先知法器去向,只自忖法器隐藏得没有缺憾,那就是有仇人寻来,想致自己于死地了。冤冤相报,因果轮回,再普遍不过。去掉年纪尚小的那些模糊记忆,或者说早已忘却的记忆,从他记忆开端之起,便只有追杀与逃跑的过程。恐怕是前世积业太盛吧,他想,此世既无望消弭业报,那多积累些罪业也无何不可。

修罗道心法随着心念驱动法器,帝跋腰间的宝珠开始化为红色烟雾,笼罩周身,宛如赤色的战甲虚影。方圆十里地势地貌、众人位置,都清晰地呈现于他脑海,每一条信息都在内心深处以最适战斗之态显现,一字一句都透出无匹凶悍杀意。他很快察觉有五道身影正向他围拢,三名畜生道,两名地狱道,距离不到半柱香。

与此同时,又有一道神秘的话音凭空显现,在帝跋的耳边回荡:无须深思,凭心而战,无虑克制,凭怒而动……

帝跋脸色微变,稳住身形,才分出精力克制那话语诱导。修罗道即是如此,任何修罗道法器,都有百战不败之能,只是运用时危机四伏,心魔丛生,瞬息不慎便被心魔所乘,沦为行尸走肉。

先发制人。

帝跋开始飞掠于建筑间,不顾肌肤在凸起的屋角与石块上划出道道开口。一名旅人刚刚踏出皓居大门,便被疾速奔走的帝跋撞了满怀,倒飞出去。帝跋未做停留,意识方位引导下,每一步都如虎豹般迅捷。直到他一掌得手,掌心穿透五名包围者之一的胸膛,掌风带得鲜血箭射而出,那人才意识到目标棘手,不可小觑。还未及仔细思量,便丧失生机,一命呜呼。

敌人身死,帝跋却忽觉不妥。一抹危机的预感浮上心头,仿佛黑云压城,顷刻之间即将狂风暴雨。六道修至深处,皆有知未来之能,修罗道擅战,故对斗战之事有通天灵感。

对手不止区区五人。

心有所感,如此景象现于帝跋面前:数十道隐晦而危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拢,法器的神通倾泻而下,他的双手被打断,双腿被碾碎,身体被钉在巨大的石柱;或是在奋力躲避袭击之中,偶然被一名敌人的狮吼功扰乱心神,其他敌人趁势而上,乱刀将自己分为碎块;又或是以一人之力与众人鏖战,渐渐体力不支,昏死过去;再或是格杀数名敌手,浓郁血气浸染,心魔如滴入茶盏的漆黑墨水般滋长,直到忘却其他一切,只知战斗与杀戮。从前到后总共呈现的一百零八种未来,种种皆死路,处处无生机。

一滴雨水由九天落下,滴在帝跋鼻尖。冰凉的水滴令他清醒几分。

为何要战?以孤身拼无数来袭之敌,不过匹夫之勇。

想及此窍,帝跋身形后掠。两把金光闪烁的大刀在面前挥过,他却未出手攻击那两位鲁莽有余却修为不足的持刀之人。此刻,他只想逃跑,逃开敌手的攻击,逃回那弥漫着浓烈气味但无比熟悉亲切的香海。逃跑,借助一切力量逃跑。帝跋业力借助修罗道向外延伸,几名有前世因缘的修罗道同道莫名开始嗔怒,挥舞拳脚走向道路中央,恰恰阻住几名敌手对他的追踪。几个刹那间,帝跋已有数十次感到那熊熊战意沿着业力不断流淌到心里。他从未如此渴望战斗,渴望见血、见骨、见死亡。但他很明白他不能。站到修罗道跟高,他终于洞察此门位列六道心法的奥妙,也前所未有地慎重起来。

一切修罗众,皆修一道。修至深处,意识不存,唯有众修罗群体战意长存。互为同伍,互为手足,互为兵器。直至大自在,世间修罗道皆为一体,破轮回而后立,超脱成佛。

六道皆有大自在之境,其形各异。其中修罗道此景,最为宏伟,真正得“大乘”之说神髓。

不知为何,帝跋并未全身心接受那大自在图景,故而保留一丝自我,只是借助其余阿修罗之力脱困,而非卷入乱战。实则帝跋在几年间从未全身心投入修罗道,预感若自己全盘接纳,则神魂过去某刻就早已不存于世了。不同于大神通预知未来,他的感觉总是与过去息息相关,就像是从混成一堆、被抛弃、被遗忘的杂物中,偶尔挑出一两件尚且完好的法器。与拾荒别无二致。

但又有谁的过去清晰可辨、毫无模糊?过去与未来,本为一体两面而已。

帝跋狼狈寻到飞升禅入口,返回地下香海。老妪闭眼休憩,对他去而复还置若罔闻。他顾不上返回一心礁,就地拾起尖锐石块,扎进手臂,用力划拉。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令整条左臂都浸透鲜血。他又开始不管不顾地舔舐伤处,弄得满脸尽是血污。直到疼痛使他心境无法不平和,就连头颅也因失血而微微沉重,才停下动作。

剧痛令帝跋尽收戾气,与先前判若两人。孩童自母胎以来,入大千世界,觉醒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帝跋觉得心中有些什么异于六识之物产生了。此乃初觉的第七识“末那”,为意识之根。修心经,理业报,都需末那时刻主宰思维,反观六识,从中求得智慧。然帝跋浸淫修罗道,遵从六识本能,险些错过求得第七识之机缘。此时堪堪觉醒,众多杂念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为何我会焦躁愤怒?为何我渴望战斗?乃因修罗道施加变化于我身。

为何我身能受修罗道变化?乃因我身有特质易为修罗道所用。

我身究竟有何特质?

修罗道修至极致,为何可成?

任何一问,都由“为何”而起。但其答案,又能引出三四个“为何”。不出轮回,不入虚空,末那识便是无法应对如此诘问。帝跋头颅像是要被劈开般疼痛欲绝。

与此同时,他的浑身伤口,有战斗留下的伤口,有石片划开的伤口,悉数崩裂。血流如注,痛彻骨髓。

坐于飞升禅旁的老妪,双眼睁开缝隙,看着帝跋泛舟离开。她的目光穿过无边香海,抵达一心礁。视野中的帝跋没有再鞭打自己,只是颓然站立,面色变化,似有不甘,有茫然,亦有所得。见他紧握双拳,指甲嵌入肌肤,鲜血染红半截手指,老妪便知此时帝跋之苦,不输鞭打苦刑。

她深深凝视名为“飞升禅”的莲花状法器,心有所感。她的皮肤不知不觉间变白,直到整个人都化为苍白雕像。微风吹拂下,雕像化为粉尘,随风而逝,正从飞升禅的莲花瓣间滑过;又悄然被吸入莲花中央,不见踪影。此名看守飞升禅数十年,深不可测的奇人,在短短三天之内便踪迹全无。然而没人注意到,莲花座位于泥土之下的部分,不知何时已生出根须,入地七丈有余。

无尽苦海中,帝跋终究还是走了过来。尽管此刻他的意识中一片空白。若是几天前,不论满足欲望,还是求自在境,至少是跟从众生步伐,都足以成他苦修心经、收集法器的动机。但忽然之间,一切动机都如梦消散,取而代之的反是自身如浮萍落叶,于风雨中飘摇的莫大恐怖。缘起缘灭,皆是暴风骤雨,要在此等危局中找到前进方向,何其难。

心灰意冷之中,帝跋取出那三面头颅法器。他的意识刚刚接触到法器刹那,如香海般磅礴浩瀚的业力便包围了他。这是他从未遇见的现象:就算铸者往法器中注入七八世恩怨,也不至于有如此浩大的业力流转。此刻他的意识已无力再向前迈出一步,只能任由法器自行运转。头颅漂浮在半空,如陀螺般旋转,三张面孔轮换闪过他的面前;哪怕他在修罗道心法已增长不少反应,那法器的旋转还是令他无法跟上,只能勉强认出三张面孔化为三道首尾衔接的虚影,久久不停。

正当帝跋眼花缭乱时,法器突兀地停止转动,却仍然悬浮半空,未有落地。弥勒相朝向他自己,菩萨向朝向飞升禅所在之处。而金刚相,则看向香海深处的黑暗,双眼光芒闪动,摄人心魄。

帝跋忽然想起流传于须弥界外围和地下香海的传闻:在香海顺着某个方向航行,能到达一片巨大的岛屿;登上岛屿后,便有一条洞窟后的狭窄走廊。关于此密径,有人说可达无量山顶,一步登天;也有说通往无尽深渊,永世不得超生。就帝跋所知,已有不下几十人前往,不论是陷于极乐世界流连忘返,或是沦为黑暗与恐怖的饲料,总之未有一人归来。

就算死路,亦是路吧。帝跋坐上木舟,继续漂泊于香海之上。

***

夜叉本打算静思一日,无惭愧僧挑起思绪后,她反倒冷静下来,在面前幻化出统辖地域全图,开始梳理。全须弥界共有数百万法器,虽然铸器劳心劳力,从无量产之说,但凡是法器,皆可流传少则五十年,多则千百年。此外,一件法器往往就具备数种神通,除去如十二天魔这等“高高在上”的人物,再除去深不可测的无量山诸寺众僧,常人拥有一两件法器居多,也足以供其正常生活到老死为止。

然而须弥界众生,不下亿万啊。

夜叉下意识跳过这一念头,因为那正是十二天魔责任所在。正因十二天魔存于世间,才令须弥界之人闻风丧胆,行善事,积业报,生怕沦落到天魔手中。日复一日,直到所有阴身不是被杀落入轮回,就是化为哪怕是首陀罗在内的更高阶层。无数轮回之后,阴身也将不复存在,再是首陀罗、吠舍、刹帝利……直至最后,世间皆为婆罗门,皆可修无上心法,皆可得大自在。

然此路途,乃是鲜血、性命与杀业铸就而成。多少人上升,就有数倍数十倍的死亡。这使得路途变得无比缓慢。能坚持到“末法”到来吗?夜叉和其他天魔一样,对此问思考已久。

古时,众生流连于三千世界,生老病死皆苦。直到法王降世,以一己之力于三千世界中开辟净琉璃都,左手上指,引无量山,右手轻抚,平须弥界。法王三面,即为其行走人间时显露的三种相:弥勒开口,厘清因缘;金刚怒目,荡平妖魔;菩萨低眉,点破迷障。据此也有说法王本是三人,同席共枕,最终一同坐化成佛。故而各类法器中,法王像也并非罕见,唯有醒觉寺内三面齐备、可用于占卜的巨大法王像,才被称为稀世珍品。

夜叉却知道,那尊法王像远不是“稀世珍品”能概括的。具有三面的法王,仅有三尊而已,更不用说这三尊之间还有冥冥的某种联系,乃至三者齐备后将会带来的巨大力量。

法王开辟净琉璃,却未带领众生脱离苦海。这三尊法王像,能完成法王本人未竟之业吗?

恐怕无惭愧僧也是这样打算。

幻化出的地域全图上,代表瑜伽行的凛冽气息正在四处游弋,其中一些正形成包围圈,就为把某尊法王请到手。只可惜没过多久,目标竟从眼皮底下倏然消失。还未等到下人前来请罪,夜叉便已得知行动不利。

这次夜叉并未像过去遇到失利那样心起杀念。因此在乞丐匍匐进门后,夜叉便挥了挥手,表示已知一切。乞丐却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

“大人,有人带礼求见……”

听完乞丐汇报,夜叉回忆着求见者的相关信息:那人名为檀迦,女性,年龄二十有余,无父无母,修地狱道;以接脏活为生,背负数百性命,在活动范围小有名气。她所带之“礼”为无量山醒觉寺璃萨埵方丈的徒弟,似为十四五岁少年。

见夜叉目光深邃,恍若陷入深思,乞丐一言不发。无量山是那样高远,想必对夜叉大人来说,也有非同寻常的地位吧。无量山上之人,也会是夜叉大人的“饿鬼道”喜闻乐见的吧。

“该去迎接了。”夜叉自语着施展起手镯神通,全身逐渐如泡沫般消散,再次聚拢现身时,已经是十里之外。

夜叉和檀迦,两人在那葬送死者的玄居中直接见面。初见由虚空中浮现出的夜叉身形时,檀迦便警惕地握住金刚杵,如有任何超出控制的事态,她就立即打死舍那,再自绝生机。若她自己的性命值一件法器,那无量山上的一条性命,就能值少说十条法器,这是须弥界众生潜意识都接受的换算方式。尤其是从身形中,檀迦就已认出十二天魔中的夜叉身份,脑中回想起无数关于她的荒淫而残忍的传说。如果被她制住,在惨死之前,据说会受到数百上前次生不如死的侮辱。

可是显现的夜叉并没有任何想要出手的姿态。她的容貌仪态,虽算不上端庄善良,但很奇怪地没有染上善杀戮者那如修罗般的煞气。檀迦觉得,哪怕浑身挂满珠玉,她此刻却像是世界上最为普通的女人,普通到足以衡美丑、辨妍媸,乃至分善恶。许多居上位者,乐于用法器神通装点自身,有烟雾、异香、气息与光华,品类繁多。但这位外号为夜叉的天魔,围绕其周身的,唯有不知从何传出的琅琅经文:

“苦谛五千载,正法渐寂灭。

正果不能及,轮回不得入。

人者成法器,七情六欲断。

天人化法体,长存末世劫。

修罗共战意,斩断诸烦恼。

畜生演万相,劫中取生机。

饿鬼食因缘,轮回入其口。

地狱空无物,无我有自在。”

舍那歪头倾听,细细思量,仿佛从经文中品出几丝别样的感觉。他方开口,便打破檀迦与夜叉两人间的微妙平静:

“法王?”

夜叉毫不遮掩,将菩提子捏在拇指食指间,在檀迦与舍那面前展示。此时的菩提子伪装尽去,露出它作为法王的尊容。那是椭圆玉石上雕刻的三张脸,经文随着它的旋转缓缓飘出。玉石深处绽放出光芒,熊熊燃烧的火池也无法掩盖光芒的澄澈夺目。

“小和尚,如何认出的?”夜叉冷冷问道。

“法王诵经,不同其余经典论六道轮回之理;而是只论末法之法。”不顾身旁持器的檀迦,舍那平静回答。

夜叉脸色松动两分:“醒觉寺法王,也是诵这些经?”

舍那答道:“词句有异,然意趣相通。似同一经文不同章节。”

夜叉未追问,转向笼罩在阴影中的檀迦:“摘下兜帽。”

檀迦昂起头,双眼逼视夜叉,没有把斗篷兜帽脱下。相比舍那干净光洁的脸庞,檀迦要显得不堪许多,日积月累的污泥使她的脸庞显得灰黑肮脏,若是凑近,还能闻到因不事盥洗而积攒的,混杂着汗水与土腥的气味。在一团脏污中,她的目光却格外坚定明亮,如夜色中两点灯火。

檀迦沉声:“醒觉寺璃萨埵给十二天魔带来消息,若是能找齐另外两尊法王,不介意大开山门,允你们之手让三尊法王齐聚。老家伙说,‘由人道得自在,不假外物,法王亦不例外’。”

“醒觉寺,璃萨埵,舍那,还有你……”不知为何,夜叉自顾自地冷笑起来,“呵哈哈哈,真是好个轮回!”

檀迦没有搭话,静静等待对方的回应。舍那露出一抹不解神色。

夜叉转向檀迦,正色道:“当然,我已有小法王一尊,中法王也已现世,要找到不过时间问题。不过……你自己,又有何所图?”

檀迦沉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讶异,甚至微微张口。

“我是不会看错的。”夜叉转身,望向门外。

思量片刻,檀迦终于下决心开口:“我欲乘三法王齐聚之时,借法王之力实现一心愿。本想暂且隐瞒,不料被大人看穿,便如此直说,想必大人也不会阻挠在下的小小打算。”

“是何心愿?”

檀迦一字一顿:“我要那老家伙死!”

***

帝跋划了大半天的船,好几次在划船途中忽觉晕眩,回过神来竟发现原本在眼前的岛屿礁石,已远远抛在身后。此刻他才明白,香海比他原本所想要复杂许多。他正要仔细思量航行方向,不巧又是晕眩袭来,此次回神时,船只竟已靠岸。

那是一片巨大如陆地般的岛屿,面前不远处有个可容两三人进入的洞窟,无遮无掩。楼梯由洞窟入口开始,缓缓通向地下深处的黑暗。只有一条锡杖法器斜斜插在入口处,无风自转,两钴金环历历而鸣。

帝跋信步登岸,来到锡杖面前。他试图感受锡杖的神通,却发现它里面空空如也,连业力都不曾具备,就像已经损毁的法器。他又试着提起锡杖,惊讶地发现它好似随意插在地上,却在用力之下纹丝不动。他又运起法器神通,使出修罗道怪力,拉得双手快要断裂,锡杖依然不动分毫。唯一奇怪的地方是,从那法器的深处竟隐隐冒出转瞬即逝的微量业力,但刹那间又消弭于无形,就像黑暗中点点星火。帝跋不再驻留,转身走下楼梯,进入洞窟。

洞窟的甬道长而黑暗。帝跋取出宝珠,举于面前,用它微红色的光照亮前路。虽然路途平整,但帝跋却是越走越心惊:最开始的一段路上,墙壁偶有划痕;再往里走,划痕越来越多,又出现凿击冲撞各类痕迹,有些痕迹甚至能与人的手脚相合;继续前进,从墙壁上到地面都布满凹凸不平的痕迹,随处都有被人撞击出的凹陷坑洼,仿佛是经过了无比剧烈的战斗。最为可怖的是地道中不见一点人影,就连战死者的尸骨和遗物都无从相见,就像是在战斗中死去的人们,连皮带肉完全被吞没于这浓重的黑暗中。

帝跋紧握宝珠,因过于用力,手指甚至掩盖几分宝珠的光芒。他的面前有个凹坑,尺寸恰好容一人躺入,一个小而深的圆洞在坑中央,圆洞附近土色比外围更深;凹坑的边缘模糊不清,五指抓痕嵌入地面。他仿佛看到在惨剧发生时,那被害者被重重摔在地上,又被长而尖的武器钉在地面,身形扭曲,四肢乱动,欲摆脱命运而不得,直到流干血液,沦为死尸,再被黑暗中的某些东西拖走。痕迹尚清晰可辨,哪怕地下通道没有风蚀水侵,也表示事情发生得并不久远。帝跋蹲下身子,催动宝珠放出道道光柱扫射周身,见如此痕迹还有五六处,新旧程度如出一辙,但死法各异,有满地血污者,有断肢飞溅者。虽尸首全无,但于饱经须弥界乱象的帝跋眼中,如此痕迹足以描绘几场跨越时间重叠在此地的战斗。

不是战斗,实为屠杀。

死者留下的痕迹中除了深重的绝望便看不到他物。而死者的敌人们,帝跋甚至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人。无法辨认的痕迹杂乱而多样,类似野兽脚爪的形状与鱼鳞样的纹理交织在一起,规整的方形阵列中又有细小如老鼠的足印穿过。就像黑暗化为实体,亲手把那几条命送进轮回,手段果决与可怕令人咋舌。帝跋经过初始的震惊后,心境渐渐平复,但莫名涌现出的一股悲哀,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

我选择前往此处,是因缘的指引?

可是,为何我对这因缘业报毫无知觉?

正当帝跋再次陷入思考不可自拔时,他浑然未觉有些东西正从甬道深处悄无声息地接近。

战斗的气氛只持续了弹指片刻,由帝跋回神意识到自己被包围、准备使出神通而起,又由他发现周围的敌人丝毫没有攻击之意而终。

敌人的阵势还是让帝跋难受万分,他手持宝珠,不敢松懈:面目凶悍的野兽在帝跋四周信步游走,除了四足外,还有三足、六足乃至八族,有些背生双翅,另一些甚至不止一个头颅。更为可怖的是,野兽不过是敌群中数量稀少的一部分,在此之外还有巨大如人的爬虫,长有尖锐倒刺的蜿蜒触手,四翅三目的蝙蝠,以及如小山般巍峨的象身蛇首怪。传闻中奇形怪状的魔物本应在法王开净琉璃都时便已消灭殆尽,此时竟活生生地出现在帝跋面前,包围着他。最初帝跋下意识觉得此类妖邪迟早要将他抽筋剥皮,很快却发现情势并非如此。这些东西并非如传闻中魔物那般混沌痴愚,见人就显露杀意,一拥而上,而是相互簇拥,用它们那些与人类迥异的脸庞和身躯,摆出如同人类交谈般的姿态动作,仿佛正以被包围的帝跋为话题,毫无顾忌地讨论他的死法与死期。

层层包围的阵势很快退去,速度不急不缓,反倒是为帝跋引路的模样。他看了看满地的痕迹,轻声叹息,自觉无其他出路,只得远远跟上,保持一段距离以便随时遁逃。

一人与群怪相安无事,只是地下甬道的结构再一次出乎帝跋意料。走道并不似他以为的那样是一条漫长而孤独的走廊,从世界底部的香海,一直通到位于净琉璃嘟中央的无量山某处;它的两侧,不时冒出其他出入口,通向不知何处。有些怪物由出口钻出,汇入大队潮流,帝跋更是不敢多发一言。虽知命运已不在自己之手,他也下意识地隐蔽身形,以免引起不速之客们过多注意。

最终,帝跋来到一座地下厅堂,引路的怪物已经不见踪影。一柄与洞穴入口相似的锡杖插在厅堂正中,未等他有何行动,锡杖便放出万道金光,把厅堂照得明如白昼。层叠的蜃景现于半空,那是整个地下甬道的总览,比帝跋的想象更为大上无数倍。纵横交错的通道如蛛网般遍布地下,如同地面映出的须弥界倒影,他从未想象过香海之下还有如此大千世界;他又想到奇形怪状的魔物,难道这地下世界是它们的居所?随着视角变换,地势上升,地下世界也渐渐向上倾斜。直到地下甬道网最末端的出口,那里赫然列着一个地名:无量山醒觉寺。

醒觉寺就算在须弥界中也广有名声,关于它的“三大神妙”传言同时在帝跋心头泛起:璃萨埵住持的铸器术,醒觉寺地下传闻中的宫殿,以及巨大的传经法王。

地下宫殿!

念及此处,周围开始颤动。在蜃景之中帝跋所在的大厅,忽然如成熟果实般从甬道上“脱落”,又顺着某条虚空中的线路朝醒觉寺靠近。帝跋迅速打量厅堂的入口与出口,只见晦暗不明,又有泥石飞溅,果真是厅堂在地下飞速挪移。随着厅堂移动发出的隆隆声,一股业力由无量山某处蓬勃涌来,霎时间厅堂中鼓噪不再,转为诵经声大作,与帝跋怀里颤抖不已、似要破空而去的的头颅遥相共鸣:

“如是笼中雀,衣食非出己;

如是线下傀,业缘引轮回;

如是云成露,日起便消散;

如是法铸器,万载何以存。

一切有为法,有漏皆是苦;

六道至穷途,方见菩提心……”

直到厅堂到达终点,帝跋沿另一侧出口动身离去,诵经声依然回荡,经久不息。

***

也许是很久没有人在夜叉面前如此激动地言谈,凡人众生莫不是为十二天魔的名声慑服,战战兢兢。当听到“我要那老家伙死”时,夜叉反流露出些许兴趣,眼角一挑,问道:“可是何人?”

“那人是醒觉寺住持,名叫璃萨埵!”

璃萨埵。夜叉几乎和檀迦同时说出这个名字。檀迦心中一沉,若是此天魔与无量山还有勾结,自己的复仇之谋恐怕还会面临诸多波折,甚至因为自己的杀心,被当场下手处决。檀迦悄悄骂了自己一句行事鲁莽,迟早遭报。

夜叉面色未变,开口询问:“汝为何欲杀……一名远在无量山之人?”

檀迦远没有心情庆贺夜叉给她解释的机会,赶紧吞下口水,硬着头皮,将心中反复千万次的话缓缓说出:“无量山人,尽皆该死。上等心法,上等法器,皆为无量山把持,若将其赐予须弥界,可助亿万众生修行。须弥界首陀罗与阴身,若得以居住于无量山,朝饮甘露,夕食仙草,每日与灵禽为伴,无生死之忧,故不会堕落如此,千万年受困轮回。”

夜叉微微摇头道:“此言差矣。不同人修不同法,而六道诸法本无高低。修罗道,需群策群力才可得自在,非一两人能成;畜生道,需环境千变万化才得历练,非无量山可成就。至于婆罗门到首陀罗乃至阴身,为何未成大同之局,乃是因轮回流动本就分上下,净琉璃都不过为一镜,由镜中显轮回业报而已。”

檀迦一把摘下兜帽,不顾头发四处乱翘,大声道:“即便如此,那璃萨埵可是有巨大杀业在身!十五年前,他在须弥界施阿耆尼术……”

“我知。”夜叉打断檀迦的话,并出乎她意料地接下话头,“当时火焰连天,须弥界化为血红,炽热灰烬如雨飘落,楼宇倒塌,号哭声不绝于耳。丧命者有两万之多,伤者不计其数。”

停顿片刻,又或是犹豫片刻后,夜叉补充:“确实皆为璃萨埵所为。”

檀迦心头火起,再也不顾交谈者身份,怒道:“如此看来,无量山璃萨埵应是我须弥界众生之敌!你身为十二天魔,须弥界牧者,可是欲将自己真的当做那邪道天魔!”

“要人性命易,解因果之结难。死者总能于轮回中再入六道,可此事因果如何,有待思量。”

“必是璃萨埵此人本就暴戾嗜杀,否则决计不会做出此等惨绝人寰之事!”檀迦扯着嘶哑的嗓音厉声道。

夜叉淡淡回道:“决计不会做出此等惨绝人寰之事。我亦是如此想。”

檀迦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地。

“两位施主。”沉默许久的舍那开口,“师尊平易近人,从未暴戾嗜杀;他也从未与小僧说过此等往事,小僧不敢打诳语下论断。既然师尊年岁阅历丰厚,早已放下世俗名利,若是当面询问,相信他愿和盘托出。”

“在下檀迦,幼时几乎死于此次劫难。必将再回无量山,向那璃萨埵讨要说法。”檀迦不再愤怒,但面色依然阴冷,“若未能给出说法,则此人必死,哪怕与其同归于尽,权当超度两万亡者!”

夜叉靠在墙上,呼出一口浊气:“请留下璃萨埵的性命吧,就算作是我夜叉的请求。”

檀迦冷冷地看了夜叉一眼,舍那也神情古怪地抬起眼帘。

“……算了。你要如何做由你自行裁量。我不拦你。”夜叉道。

檀迦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没有片刻迟疑,一路奔向无量山。

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来到此地,正是先前与夜叉有过交谈的无惭愧僧。面对夜叉的凌厉目光,他只是含笑不语。

“妖僧,此子已是我囊中物。”夜叉一把将小和尚舍那拉至身旁。

无惭愧僧干脆撩起衣袍,大喇喇地盘膝坐在两人面前:“我只有三问,望小师父解答。

“第一问,法王所诵之经文,姑且称之《法王经》,如何论末法?”

舍那未加思索,平静回道:“《法王经》曰,五千年为一小末法,五百万年为一中末法,五十亿年为一大末法。小末法时,异象发生,天地倾覆,六道崩裂,众生死绝,智慧庄严慈悲各无量心皆为泡影。中末法时,心经扭曲,佛法不存,四大皆空,众生无所凭,非想非非想,见诸相非相。大末法如法王此等伟力亦无法窥见,只知有此劫存在。”

无惭愧僧点头,继续问道:“第二问,贵寺璃萨埵上师,修为造诣可接近大自在?”

舍那道:“六道中,人道从古至今还未有一人到大自在,小僧不敢断定尊师造诣。只知其半日铸器功夫已臻化境,每日依然铸器不断,不论尊师能否达大自在,等他将法器送入世间,必有无量功德。”

夜叉轻轻“哼”了一声。

无惭愧僧继续问:“璃萨埵上师与贫僧,皆修人道。相比璃萨埵鬼斧神工,贫僧却善于精工打磨,十年磨一器。小师父可知他与我两人,有何殊途同归之处,为何都并列人道?”

舍那未有隐藏,将心中想法和盘托出:“师父既如此相问,那必不是人道皆修铸器此类表面类同。小僧所学法门,皆为论业、论空、论谛此类,对六道未有精深钻研,请师父赐教。”

无惭愧僧仰天长叹:“我也不知啊。”

夜叉指了指无惭愧僧腰间挂的宝刀:“所谓六道,皆为渡过末法之道也。此妖僧欲将一切人道神通都融汇于一件法器之中,用法器神通度过五千载小末法。何时法器大成,即为大自在之日。”

无惭愧僧点头:“确实如此,也正因为此,贫僧难以看懂璃萨埵上师之谋。”

舍那摇头,表示同样不懂。

夜叉自顾自地笑道:“我修饿鬼道,欲将一切因果吞入自己身中,令善因恶果相互消弭,众生也可少受几分末法劫难。然正因此道……”

夜叉忽然伸手,寒芒由掌心发出,穿过舍那肩头。舍那整个左臂当即切下,落于地面。切口处迸出淡金色血液,顺着地面一直流入房间中央的火池。她捡起断臂,大口啃咬,满嘴都是金红色的血沫。舍那只是露出了刹那的意外,很快又安安静静地站立于原处,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夜叉双眉低垂,口中咀嚼,不发一语。

无惭愧僧目光逼视舍那,开口道:“恐怕,这就是六道之苦吧。人道之苦,在贫僧看来则是以一己之力为上,醉心铸器,于此途中舍弃千万机缘。修人道,无所养,无所爱,无所托,无后继者……”

夜叉粗暴地打断道:“好一个无所爱无所托,这解释可是远远不够。”

“那就不够吧。”无惭愧僧神情淡然。

沉默之中,夜叉忽而又想到些什么:“无后继,恐怕有误。这小和尚舍那,不就是他的后继之徒?”

无惭愧僧不觉加快语速:“看到他金色血液,贫僧便都懂了。若真是后继,璃萨埵怎会让他修天人道?你可知天人道之苦为何?天人道修至大自在,将会化入法器,受想行识皆不复存在,遑论业报轮回。天人此道乃是以自身小乘,助法器成就永恒,渡过末法,永世长存啊。此子从小便修死路,非但不是璃萨埵后继,实则终将成为他人道铸器的一件原料、一个零件啊。”

听闻此言,舍那闭上双眼,似在挣扎于比断臂之痛更甚百倍的痛苦中。

“那家伙……真的不是我认识的那家伙了。”夜叉虚空抓过一团三昧真火,随意丢在墙上,任它燃烧,“妖僧你也是,对这孩子说这些。”

“我没有关系。”不知何时舍那已恢复微笑神色,只有双眼深处还残留着一些泪水的痕迹。

“能让两人得大自在,也许还能让更多人度过末法,是小僧之幸。万物皆有生灭,虽人生死有轮回,但千百世轮回后能否尚存也未可知,何况轮回本身亦属万物,轮回也有消弭之日。死得其所,已经足够。”小和尚如此说道。

“看你神色,是早先就已知道一二?”夜叉问。

舍那平静答道:“师尊曾说我是第二名徒弟,他的首徒已经不在人世。恐怕那首徒,已于大自在后融入法器之中吧。”

无惭愧僧点头,转向夜叉道:“此子有些慧根,真的当你孩子,也不亏。”

夜叉站起身,竟一步一步踏入熊熊燃烧的火池:“我的孩子要有这么聪明就好了……只可惜,她心中所想都是杀人。恐怕是随我吧……”

无惭愧僧首次露出意外神色,呆在当地。舍那抬起尚且完好的右臂,轻轻推了推,才使他回过神来。

也不知夜叉使出了什么神通,她的身形逐渐化为虚影,如风般流向窗外,融入茫茫暮色中。

***

返回无量山时,檀迦才开始仔细打量周围的景致。看着登山路两侧无人驾驭、沿着固定的路径自行回转的法器,檀迦庆幸自己早已从璃萨埵处拿到度牒,藏于胸口。若无度牒放出无形波纹,此等法器可没有任何慈悲心,将会把一切入山之人格杀当场。也怪不得无量山之人气量狭窄,而是许多法器与当初法王有或多或少的渊源,就算想要拔除也绝非易事。

檀迦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何称为“极乐”的净琉璃都,却充满了生死杀业?生老病死四大苦,尤以死为盛。命绝之时,离别财宝,离别法器,离别亲眷朋友,身心备受种种极重忧苦。长久以来,她都将此视为天经地义,一报还一报,可是何至于此!

她想,可能由于轮回,死后亦有来生,兵解还增善业,故众生不惧死亡;不惧死亡,就不惜命;不惜命,就易以命相搏。而她自己,就是不惜命的众生中的一员。

想及过去几年中生死一线的岁月,又想起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檀迦不由杀机外露。法器注意到登山者显出异常心境,悄悄从周围接近,又如盯梢般密切注视着她一举一动。她平复心绪,握紧胸口的度牒,那些法器才像觅食未果的狼犬般悻悻离开,回到先前的轨迹。

“当!”

钟声自遥远的无量山顶飘落,回荡在山腰之间。午夜已至,一群隐藏于水晶树丛的鸟雀似被钟声惊醒,扑打双翼扶摇直上,它们的羽毛发出七色荧光,璀璨夺目,如同点缀半空的繁星。

檀迦抬头。净琉璃都夜空明朗,是能看到繁星的。在净琉璃都建成之前,繁星被视为天外之光,可在此界内,天外天内被无形屏障阻隔,繁星也并非以往星光,而是大自在者舍利子飞升化成。若是净琉璃都能存亿万年,代代舍利子最终将会填满夜空,令夜晚也明如白昼。可是五千年就有一末法劫,上次末法已过去二千五百年,下一次末法也会在二千五百年后来临。末法时代,净琉璃都能否幸存,天穹的舍利子能否保全,都是两说。甚至末法之后,众生无一幸存,从此再无人成大自在,亦是可能。

末法之后会如何,确实是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檀迦只知道,末法时代会有劫难,至于是何劫难,市井中流传几种诸如天塌地陷、雨水倒流的说法,皆有附会之感。她不知道,就算把此问放于璃萨埵面前,这位得道高僧也说不出过于具象的解释,只能说上一句“末法生自人心,心中有何等末法,世间便是何等末法”。

檀迦轻轻转动右手中指的黄铜戒指,有一柄降魔杵正藏于戒指之内。芥子纳须弥固然神奇,可璃萨埵早就见过她的武器与出手。檀迦也没有自信到正面搏斗能胜过那位老和尚一头,哪怕自己在生死边缘的经验更加丰富,但那老和尚善于铸器,若是由他十几道神通齐发,恐怕保全性命已然不易,更不用说最后得手。

所有希望,就在法王。

檀迦爬上一棵水晶树木,抬眼望去,醒觉寺就在前方,中门大开,一对龙虎状法器守在门口,业力缭绕。穿过中门,可以看到大法王的下半身,以及列于法王面前便于跪拜的蒲团。

檀迦紧握双拳。是时候开始准备了。

***

穿过厅堂后的地下甬道,不时连着几段向上的陡坡。虽然帝跋体质尚佳,但也渐渐不支,双腿酸痛。每当此时,他便咬紧牙关,感受痛楚渗入肌骨,又用不停歇的步伐似是有意地触动这种痛楚。帝跋很早就开始折磨自己,但直到那次思考后,他才渐渐领悟折磨的真意,那身体真实属于自己一人的感受,是不论什么其他途径都无法达到的。

走到最后,是一条足有上百级的盘旋石阶。帝跋拾级而上,走到尽头,推开差点撞到头的石板,只见周围黑魆魆,比甬道内部更为寂寥阴暗。他只得把刚收回去的宝珠再度取出,又怕若是有人在场,光芒过于强烈易引起注意,便使其放出微光,勉强辨认周围事物。

映入帝跋双眼的,是比甬道中遇到的更为形态各异、不可名状的怪物。它们挤在甬道的出口周围,令他抬头环顾,才辨认出这是一间十步见方的密室。帝跋犹豫是出招还是后退,很快却发现两者皆无必要。那些怪物并未起身活动,只是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覆在它们身上的尘土已如衣衫般厚实。

就如死去几年的尸骨,又如安眠中的婴儿。

帝跋感到一丝莫名熟悉。首次在甬道里看到这些怪物时,他只顾着警惕与压制心底的些许害怕,此刻近距离直面它们,却勾起仿佛来自天际的遥远而缥缈的记忆,或是梦境。

“此法器名为‘涅槃’……此处一切半兽法器皆为‘涅槃’……”

一头被叫做涅槃的鸦首人身像站在他的对面。他感到有必要战斗,于是也祭出法器,施展神通。

当时他的法器,还不是宝珠。他早已忘却当时的法器乃是何物。

他的神通与涅槃鸦人的神通在虚空中交错。身体顺从某种本能,躲避对手,同时趁着间隙发动攻击,精准无比。但在本能之下,有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正在萌发。

我的法器神通,与涅槃的法器神通,有何相同,又有和差异?

未及细想,激烈的战斗便把仅有的念头掐灭。

为了存活,唯有战斗。此乃修罗道要诀。

像是醍醐灌顶般,梦境中的碎片涌入帝跋的识海,庞大而混沌。不等帝跋鞭打自己清醒,他的头颅就像触动某处关窍般开始发热疼痛。帝跋不由双手捂住脑袋,跪坐在地,浑然不知他的头已如烧熔的金铁般开始发光。

头颅金光普照,照亮整间密室。

***

夜叉来者不善。

哪怕是无量山上那些无人自转、只有毫末智能的法器,也已经明确发觉了这样的现实。夜叉身着华服,姿如天人,凌空而行,又降落于一株叶片向上生长的水晶树。以她为中心,无形的波纹层层扩散,所到之处,不论多么宏伟高大的法器构造,皆由内而外开始溶解,化为无形无质的脓水。随后,这些脓水就像被牵引般向中央汇聚,攀附上夜叉的身体。它衣袂间露出的肌肤,就像长满无形小口一样,发出着令人心悸的吮吸之声,将脓水吸入体内。

夜叉走的是正路。她从无量山正面扶摇直上,因此未能碰面沿山侧小径攀援而上的檀迦。就算碰上,恐怕她外放的气机也会如皓月之光,将檀迦的萤火彻底掩盖。

“施主,留步!”

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由上方传来。夜叉抬头,冷哼一声。

“施主,无量山清净之地,请速回吧。”

在那层层叠叠的云霭之中,香气溢出,佛光普照。仿佛有几名光头僧侣,从云层中探出目光,扫视大千世界。

“自以为能避因果,得清净?”夜叉自语,随即仰头朗声道:“若要以神通相斗,我夜叉浑然不惧,就怕损汝等老和尚的心持。若要辩经也可,悉听尊便!”

无量山沉寂片刻后,声音再度传来。只不过这次并非响彻天空,而是只响在夜叉一人心中:

“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夜叉心中默念:“前来了却因缘!”

声音道:“山上之人,皆已六根清净,去除三千烦恼丝,何因缘之有?”

夜叉摇头:“因缘从未有一人之因缘,而是流转多人之间,互为施受。唯有一人试图了却因缘,远非六根清净。”

声音又道:“一人斩断因缘之线,则万事皆了,可证自在。就如两人持长线两端,一人将其斩断,则因果之线已断。故曰,成因缘需多人契机,而摆脱因缘只需本心。”

“无量山都是这等思量吗?那也未免太过浅薄。”夜叉叹道,“若是一方斩因缘,另一方续因缘呢?”

“那续因缘一方之行事,可算入魔。续因缘者,乃是将对方束缚于轮回中,不得超脱六道,得大自在。”

夜叉突然朗声大笑:“我就是天魔啊,尔等还未意识到吗!你们斩断因缘,出于本心;我意图接续善缘,也是出于本心。都是人心,可有高低?”

声音在不知不觉间严厉两分:“自有区别。善缘孽缘,不过是肉眼凡胎所见,真善缘普渡众生,大智慧者才可窥见一角。你我见之善缘,实则为云烟遮蔽双眼,自当斩断,拨云见日。”

夜叉见对方顽固,在这话题上讨不到便宜,便转移话题道:“若是尔等想远离尘世,但尘世因缘却缠上你们,可真要下手打杀,非但无助解缘,更增杀业,舍得琉璃心蒙尘?”

“你又可曾想过,世间因缘何等繁重,要维持无量山清净之地已属不易。当未来大智慧者增加,佛法弘扬,无量山地界自会扩展,直到最后遍及须弥界,令众生皆得自在极乐。揠苗助长,强闯此地,又有何用?”

夜叉正色:“我一人上山,为解旧日因缘而来,怎会破坏无量山清净?”

另一个同样严厉的声音响起:“规矩非出于一人之手,也非为一人定,而是出自众生之手,为众生定。按规矩行事,哪怕一时因缘未能了解,但无数恩怨情仇在此间免去,众生也可平心正念,”

夜叉心中长叹,久久没有回话。她察觉到了深如鸿沟的差异,正横亘在无量山与须弥界之间。如此差异,绝非一两句辩经能够开解。

正当夜叉准备摩拳擦掌,强行闯山时,熟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请她入吾寺院吧。”

醒觉寺。夜叉站在门外。法王像端坐宝殿中央,菩萨相双目低垂,似在端详夜叉到它之间的空地。夜叉心有所感,察觉寺庙住持璃萨埵正在法王另一侧,缓步而来。

夜叉经年吸食血肉,滋养身躯,肌肤光滑,就连眼角皱纹也不过是勉强可见而已。璃萨埵却已白须白发,满脸皱纹,浑然一名行将就木的老者。若此刻有旁观者,恐怕难以想象两人竟是同龄。不只是旁观者,就连两人自己也未意识到彼此容貌的天壤之别,他们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前进,就这样隔着法王遥遥相对,感知对方的存在。

似乎感受到两人的注视,法王微微颤动,随即弥勒、金刚、菩萨三面开始轮转,伴随着荡人心神的诵经:

“浮屠千层塔,玉树千枝生。

有枝向未来,末法由此观。

别脉通过往,法王遥相对。

法王生法相,纵览红尘荡。

法相立三尊,漂流红尘深。

三尊蕴机巧,无惧红尘扰。

机巧独无筛,尽收红尘哀……”

诵经声又转为“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的组合与重叠,逐渐低沉,夜叉与璃萨埵却毫无觉察。两人面前,十五年前那一幕正如画卷般渐次展开。

夜叉伫立原地,思绪却仿佛飘在十五年前须弥界中。那一夜,火光从千家万户中冲天而起,化为凶禽猛兽,肆意游荡在街巷,毫无忌惮地吞噬房屋与混乱的人们。在人群中,她看到自己正牵着少女的小手,忽然心中闪过一丝不妙的预兆,便用力将少女拉往怀中。但拥挤的人群恰恰就在此时从身后汹涌而来,将少女硬生生地从她的身边冲开。紧接着便是从天而降的巨大火团封死了四方道路,哪怕当时她满心都是舍身冲破火焰,找到少女,火焰掀起的烟雾也已滚滚扑来,钻入口鼻,令她胸闷气短,头晕目眩,寸步难行。这一幕每隔两三天,都会在夜叉的梦境中反复映现,也正是在那天,她在九死一生时刻觉悟饿鬼道真意,吞噬烈焰,逃出生天。她在废墟中没日没夜地翻捡,甚至运用神通搬开倾倒的楼宇,也只找到几具烧得焦黑的尸骨,与少女身材相仿。

“阿耆尼”术,又名“沙拉曼达”,为人道秘术中高深之流,却也因杀业深重而鲜有提起。术法施展时那地狱般景象,真真切切地重现于夜叉的面前,比梦境强烈百倍。她不由在心中呐喊:为何你如此行事,连妻子女儿都不顾,连须弥界万千众生都不顾!只是为了用你的决绝,展现斩断七情六欲的决心吗?

眼前景物如万花筒般转换,夜叉感到自己飘在空中,俯瞰游荡在苍生中的火焰。它们如同获得灵性,虽然看似杂乱,但整体如洪流般冲向某个方位。心念一动,她便看清火焰追逐之处。那里有名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全身赤裸,伤痕清晰可见;他咬紧牙关,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只是双眼中看不到一点愤怒、恐惧甚至斗志,就像是凭借本能试图逃出生天。

一种奇妙的联系令夜叉不由地从悲痛中清醒几分。她先前努力地寻找中法王去向,一无所获;但当她见到视野中的男子时,握在手里的小法王忽然开始微微震颤。

难道中法王就在此人的手里,璃萨埵是为了中法王对他下手?她虽然修为可算高深,但还未拥有大智慧,只能通过少许直觉看出些端倪。

璃萨埵眼中的景物,却像是逆着时间之河而上。被火焰追击的男子向后倒退,团团火焰打滚退缩回房屋,混乱的人群倒退着恢复秩序,燃成灰烬的尸体重新聚拢复活。男子一路倒退,如电般甩开须弥界层叠的楼宇,登上无量山,步入醒觉寺,来到璃萨埵自己的形象面前,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此日是璃萨埵第一次与他对话。在此之前,他,或者是它,不过是被炼制成的法器而已。他感知、引导它从虚无缥缈中生出,形成人形;又勤恳不懈炼制三万六千涅槃,交予其统御;这便是璃萨埵此人所求自在,既然人力有穷,就用法器渡过末法之劫。璃萨埵又以帝跋两字为其命名,取“万法之主”含义。

法器简陋,则只有神通,无有智慧;法器复杂到天成,则如法王,有大智慧,人力不可猜度。自法王后人道铸器者,都只有简陋法器,未有更上一层楼者。唯有璃萨埵突破此关节,铸出帝跋此人,虽心持混沌,但有眼耳鼻舌身意,可感色香味触法,智慧可期。

只是璃萨埵没有预料到,帝跋觉醒智慧之日,竟没有答应他的安排。璃萨埵本打算让其以修罗道之身,与众多涅槃共鸣,令其带领三万六千子民,甚至可在人族众生外独辟一族;随着帝跋出走,所有计划皆已成空。他只得收舍那为弟子,晓之以末法大义,又用神通试图毁去帝跋。虽然帝跋言谈似人,举止似人,但追根溯源依然是法器之身。若是放任其混入须弥界,最不济恐怕将会让整个净琉璃都,包含须弥界与无量山在内,蒙受不亚于末法的浩劫。由是璃萨埵决定斩草除根。

至于法王,璃萨埵从未过于在乎,甚至早已打算将醒觉寺那尊大法王送入山下。修人道者,只修铸器,不借外力,便是正法。

璃萨埵抚摸起因日夜操劳而过度衰老、遍布皱纹的脸庞。因缘缠身,如此稠密,如此沉重。他所求不多,只想破开因缘之网,继续向前挪动哪怕一步。

***

檀迦伏在一处凹地,远远注视醒觉寺。就在方才,她悄悄走遍四周,用降魔杵凹凸不平的边沿摩擦如水晶透明的树干和山石。看似毫无变化的景致,实际已经被她埋下暗手。就待神通向某个方位发出,让其于树木山石间折返,渐次增强,最终正入寺门,直冲法王。

不论法王机巧何等复杂,哪怕自身不懂丝毫驾驭它的法门,也能通过足够强大的神通撼动其根基,令它内蕴业力喷发逸散。只要趁着璃萨埵经过此处时准确发动,法王的业力必然波及这位和尚,到时哪怕他保全性命,也会因业力纠缠而堕入畜生饿鬼地狱下三道。这便是檀迦的打算。

可是檀迦发现情况似乎有变。还未等璃萨埵走出,就有一位不速之客拜访,惊动无量山顶一群整日不问俗务的高僧,阵仗大得令她双耳隐隐作痛,甚至险些心神失守。随后的景象更是出乎意料,那名不速之客夜叉天魔大人,与老和尚璃萨埵相隔法王而立。要说两人天生为敌,却又未曾大打出手,但要说两人早有勾结,却又听不到哪怕只言片语的交谈。檀迦抛弃杂念,专注观察璃萨埵与法王的距离。他正在不知不觉间小步迈进,再有三步,就是她出手的时刻。

接下来的情形却又一次出乎檀迦想象。刹那间有道金光法身带着轰然巨响,从宝殿地下破土而出。此情此景来得太过突然,檀迦积蓄的气势顿时化为乌有,她瞪大双眼,观察起殿内的变化,希冀再度捕捉机会,一击功成。又有无数金光从金身自下而上破开的地洞中飞跃而出,拱卫在法身周围,若是细细分辨,能看出每一道金光,实则都是一只奇形怪状、半人半兽姿态的法器。金光如潮般喷涌,越加密集,好似要把整间宝殿都用金光填满一般。法身轻轻挥手,大半金光似收到敕令,调转方向,复归洞穴。

璃萨埵面色不改,转向已化为金色法身的帝跋,朗声道:“十五年前那日,吾已看到你我两人迟早重逢。只是重逢于此,颇为意外。吾原以为汝非人类,一旦脱离樊笼,迟早会为人类带来劫难。”

此时的帝跋金身法相大成,眼中不见一丝迷茫,取而代之的是比人类更甚的清明与锐利。他稍作思索便开口回应:“此世是我第一世,未沾业报,故和众生无冤无仇,无与人类相争之心。唯有一则因缘,恰恰与你相关。我此身躯为你亲手铸造,只有胜过你,才可真正与人类平起平坐。请你谅解。”

“我哪能不谅解。”璃萨埵捻须苦笑,“只是依吾看来,无需至此。汝既然已得智慧,便可率三万六千涅槃自成一家。为何非要与我比试高低?争胜之心,无益自在。”

帝跋淡淡道:“非为争胜。胜过你是于我来说唯一自证之法。若试图以其他杂务自证,则终究无法判别出于自身意志或外加意志。唯有与创造者相争,哪怕此相争之念为创造者赋予,也意味我能达到创造者力不能及之境地。”

旁观的夜叉若有所悟:“就像须弥界那些初生牛犊,从不听老人言,确是一种自证,不可强夺。”似乎想到自己和对面璃萨埵都已算“老人”之列,又自嘲一笑。

璃萨埵严肃的神情终于松动,开始轻声低笑,逐渐又转为爽朗大笑道:“有后裔若此,九死不悔!”

夜叉觉得自己需要的解释已经得到,长舒一口气,转身离开宝殿,只留下半空中遥遥对峙的璃萨埵,以及周身环绕数百涅槃的帝跋。夜叉离开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檀迦藏身之处,双眉微竖,看得她心中一跳。直到确认夜叉并没有纠缠于此的打算,只是由半空飘落下山后,檀迦才放下心来,继续观望两方对峙以寻找时机。

檀迦没来由地眼皮一跳,定睛看去,发现夜叉离开之前,悄悄将小法王留在宝殿。此刻小法王正如宝珠般放射光芒,诵经不断,与大法王虽体态云泥,却形成某种交相辉映之相。虽是第一次见小法王正身,她也一眼看出两尊法王的联系,同时强烈感知到被帝跋带在身边、尚未露面的中法王。她察觉到机会:若是三尊法王得以齐聚,定然会产生某些变化。只要在齐聚之刻以神通打断,促使业力迸发,大事可成。

与其期待法王齐聚的传说,不如相信自己的心。

帝跋与璃萨埵的争斗一触即发,帝跋从开始便稳稳占优。璃萨埵虽身具多件法器,也运用神通将帝跋身旁的涅槃据为己用,但涅槃法器如恒河沙般,前赴后继地扑向璃萨埵,放出千万道看似微末却绝非等闲的神通,仿佛雨丝将璃萨埵纠缠在内。打到兴起,帝跋甚至从怀中掏出累赘般的中法王,随意抛下,动作潇洒流畅,浑然不似法器假造的人类。减去负担的帝跋,攻势更加凶猛,只见宝殿内金光横飞,近乎异象。

中法王!远处关战的檀迦,在刹那间抓住关窍。等战场分出胜负未尝不可,但与帝跋同样,她也要亲自了结这场因缘。在中法王即将落到大法王身前时,她出手了。

炽烈的光芒在天地间折返往复,每折返一次,便多蓄势一轮。直到最后,光芒以雷霆万钧之势,穿过殿门,直击大法王眉心。这道神通的来势太过迅猛,就连激烈交战的帝跋和璃萨埵,都被惊得停顿片刻。

“唵!”

大中小三尊法王,九张脸孔,齐声吐出一字真言,像是受创的剧痛哀鸣。字音未落,天地变色,宝殿颤抖。从檀迦神通击中法王的位置起始,层层七彩光芒如水般四散溢出。

檀迦未曾想到法王内蕴的业力如此巨大。不止充满整间宝殿,整个醒觉寺,连檀迦自己的藏身之处都被七彩光芒覆盖。她急转视线,发现有少说半座无量山都处于光芒笼罩之下。

檀迦同样未曾想到法王内蕴的业力并没有带来生命危险。她的意识清明,心念未改,完全不似受到业力侵蚀而失去自我之相,恐怕醒觉寺内争斗的两人,也未受到太大影响。她想起那天出发时法王的菩萨低眉,只得遗憾又无奈地接受法王让璃萨埵留下一命的现实。

只片刻后,檀迦眼前开始出现如幻象般的画面。它们既不像无量山,也不像须弥界,却在毫末之处都无比真实,就像是真的存在过这样的世界。一想到它们的来源法王是何等神秘而强大,檀迦静下心来,开始用心观赏眼前的画面,希望从中得到些许有用之物。醒觉寺内,帝跋和璃萨埵同样如此,一人一器的争斗消弭无形,各自开始观看法王展示的图景;三万六千涅槃和它们的神通都像冻在坚冰中那样静止在半空,纹丝不动。

那是个不事佛道,却无比繁荣的世界。巨大的车辇在空中航行,可与无量山比肩的巨大楼宇数目不下千百,哪怕阴身凡人的手中也有神妙法器,可将此方天地景致与事务尽收眼底。此方世界的人们由最初之极乐,渐渐走向惊惶与混乱,因为五千年的末法正步步紧逼,即将到来。世上的大神通者齐聚一堂,经过三十六日昼夜商谈,也未找到解决末法之途,甚至连何为末法也未有定论。无奈之下,大神通者召集全界众生之力,于三千世界夹缝内开辟净琉璃都,注入佛道因缘维持生机,又塑六道,供净琉璃都众生修行,求得自在。

彼方世界,就是前五千年轮回的世界。彼方世界众生,以“法王”两字称呼本族。

幻象景致在此戛然而止,因为三尊法王像自此以后,就被送入净琉璃都。至于法王族又以何方式亡于末法,法王像未曾见证,只有大法王双眼残留的最后一缕气机彻底衰败,意味最后一名法王族人也已不存于世。

宝殿内的时间在幻象停止的那一刻恢复流动。璃萨埵终究还是未能留下一命,帝跋驱使涅槃发出的神通,已穿透璃萨埵全身,将他器官彻底搅烂。尽管帝跋已见人类前世法王的巨幅图景,心中戚戚然,想要收手,但早已不及。三万六千涅槃,拖着金色轨迹向空中倾泻,就像是由地面反落向天空的金色雨幕。

檀迦转身离去,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三尊法王像,是时轰然粉碎,化为齑粉。

舍那与无惭愧僧并排而坐。无惭愧僧看着舍那断臂处,伤口已近乎愈合,快得惊人。只是失去的手臂已不可复得。舍那轻轻仰头,看到窗外远处的无量山,正有如雨般的金光冲上天际。思量之下,他终于拼凑出师父当时的打算。

“涅槃们,以及大师兄,有一天会找到我的。师父千虑一失,不论修罗道还是天人道,想要成就自在,难上加难。但我以天人道之躯融入它们,再以修罗道统御,未尝不是求自在之法。”舍那像是盖棺定论般向自己解释。

“你这孩子,到老再考虑这些也不迟。”无惭愧僧佯怒,转而又神情复杂道:“你师父璃萨埵此举,可是亘古未有啊。六道皆为小乘,都是渡己,就算修罗道也不过是取巧之法。只有你师父想渡众生。哎,渡众生,就是灭众生啊……”

舍那听到此处,便已理解大半:“抵达自在,实为渡过末法之劫。然不论哪一道,渡过末法都要付出代价。地狱道舍弃庄严,易执于单个因果,忘却是非曲直;饿鬼道舍弃慈悲,终将沦为欲念之仆,行事不由自主;畜生道舍弃智慧,只可得苟存,不能延续经文修法。若方才在山上看到的光芒无误,伟大如法王族,也近乎放弃一切,只留下净琉璃都作为种子,孕育新一代众生。六道之苦,实为众生苦,末法真意,如此惨烈!”

无惭愧僧连连点头:“果然小师父的慧根非同寻常,羡煞我也!要是我也能从法王光彩里看出点滴奥秘,铸器定能再上一层楼啊。”说话间都忘了自称贫僧。末了,又补充道:“若是小师父想要义手法器,定义不容辞。”

“多谢,不用了。”舍那道,“色相本空,多一只手,少一只手,末法面前,皆为虚妄。”

“无需如此。吃你一只手,理当由我赔偿。”夜叉的声音飘来,话音未落,她已出现在两人当中,“若要统合众人,合六道为一道,共对末法,我愿出一份力。”

不料无惭愧僧却连连摇头:“六道兼备,才可称人,合为一道,万万不可。”

两人的讨论很快火热起来,甚至有大打出手的架势。但两人心知肚明,如此程度的论禅早已有过无数次,未来也将有无数次。不只是两人间,整个须弥界,甚至净琉璃都,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此等论禅。

只是此界中,知晓法王两字的,终会越来越少。破碎的法王像写就的最后一段经文,正随风而去,回响在整座净琉璃都。

“无量修行道,须弥纳尘埃。

死生无定法,起灭须缘摘。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得种琉璃子,来生见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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