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圣

巴塞尔走在万象之都克洛里亚中心的大道上,稠密的魔力与他的头发共鸣不止。一边整理着头巾的边缘,两旁奇异瑰丽的建筑却让他无法安分。他不由四处张望,甚至差点把头巾整个扯下来。用同行的话说,他已经是个“老江湖”——没有百年以上在各个位面奔波的经历,就无法担起的那个称号——尽管他最讨厌这个像是说自己“老了”的称呼。和巨龙做买卖,与炽焰元素跳舞,在这些“老江湖”的眼中与喝下午茶毫无差异。但每当巴塞尔来到主物质位面,来到这座位于世界中心的宏伟都市,心中总会涌起一些异样的情思。他想起家乡喀雅荒漠,花六天时间祈祷和休息,才能施放一次造水术的酋长们。在那被诸神遗弃、魔法稀薄的世界角落,这样的法术足以被普通人认定为高不可攀的神迹显灵。当年他第一次来到克洛里亚,看到头发稀疏的婴儿坐在浮空安全车中,用手指发出的水流互相射击取乐的情境时,关于魔法的一切观念全都崩塌了。尽管现在的巴塞尔,早已在废墟上重建起了属于自己的魔法之塔,但每次来到此处,他总是愿意多看几眼。克洛里亚也像是感谢他的关注般,总能给他看见些闻所未闻的东西,令他大开眼界,啧啧称奇。

巴塞尔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在各个位面经商时,他总是眯着眼睛,昂首阔步,手中转着把弯刀,魔力波动随着刀身的旋转,释放到好几尺开外。一些弱小的魔怪见到此等情形,早就在本能的驱使下逃得远远。而稍微有智力一些的怪物,也会在心里掂量一下,眼前的人类看上去不是好惹的,不要和他动手为妙。但在这里,他却收起了武器,平静地前行着。他感知所及之处,同样大大方方在街上行走的,都是和他达到同等层次的魔法师。刚和他擦肩而过的一位金发女孩,甚至还隐隐有超过他的趋势。感叹一声“到底是千万宇宙的中心,果然非同凡响”,他自顾自地摇摇头,挺起胸膛,向前走去——尽管不久后,他的目光就被半空中闪烁着符文与魔力回路,有七条蓝龙在周围盘旋的位面驿站给深深吸引住了。

当巴塞尔的视线被穹顶的天使玲珑的双脚遮住时,他才意识到,旅行者的本能已指引他到了目的地。他又确认了一下两位天使的造型:山猫的耳朵,格里芬的前肢,蝎子的尾巴,以及她们中间用魔石悬浮着的,刚好遮住全身重要部位的格言条幅“吾比诸神更公正,公正非为凡俗有。”巴塞尔认出,此处确实是气运之神海梅洛斯的神殿。作为历史最悠久、传说最神秘的神祇,她的神殿在各大位面都存在着,但就算巴塞尔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像此处这样宏大的气运神殿。他不禁想,气运之神的神殿以小而精巧文明,为何此处的神殿如此巨大?也许是世界中心的人们独有的气质与审美吧。

很快,这一想法就被踏进神殿的巴塞尔双眼所见给打破了。他一直觉得,宏大与精巧就像是一条线的两端,就如手中的元素魔法,要么是火焰术,要么是冰晶术,从来没有人能够在烈焰中夹杂冰霜。但此时的他,忽然意识到,对魔法足够高强的人,足以把火焰与冰晶以某种低阶魔法师无法想象的方式缠绕在一起,既保持着火焰的炽烈,又内蕴着冰晶的冷峻。走在神殿通道中,映入他眼中的,尽是种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现象。走廊在巨大的空间褶皱中首尾相连,蕴含着土元素的水流向正上方疾驰,看似轻盈的羽毛横在花岗岩大门前当做门闩,就连他自己全身的血液也随着魔力潮汐的变动,在头和脚之间忽上忽下。巴塞尔手痒,掏出刀来,想要在刀尖做一团水火两元素交融的实体。正当他聚精会神在手中的刀上时,站在走廊旁边的一名修士忽然吹起口哨。巴塞尔不由地手一抖,刀尖上的元素爆发开来,扑了他满脸的灼热蒸汽。听着修士越来越欢快,乃至幸灾乐祸般的口哨声,巴塞尔狠狠啐了一口。气运神殿的修士最没规矩,以后结交朋友千万不能找气运神殿的。他想。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小屋。说是小屋,也已比常见的气运神殿大上许多。在巴塞尔的记忆中,像这样能够不用弯腰不用匍匐的气运神殿,还是第一次遇上。屋顶悬挂着一盏冷光灯,里面关着的几十只萤火虫,发出黄绿色的光芒,让整间屋子忽明忽暗。巴塞尔辨认出,这些萤火虫都是上级位面中精挑细选的优品。屋子正中央是一张方桌,上面摆放着六枚正方体骰子,都由秘银制成,每一面上镶着的、表示点数的红宝石颗粒,在微光下显得分外妖异。方桌向外的位置还空着,其他三边都已坐上了人。借着萤火虫的一阵光亮,巴塞尔看清了三人的面貌:坐在正对面的,是个白发男子,手中握着一把不知从哪个位面淘来的折扇,看上去有些年头,但做工依然保持精良,想必价值不菲。靠左侧的,是个红头发修女,嘴里叼着根烟。巴塞尔想了好一会,才勉强回忆起几个允许抽烟的教派,不知这位修女属于其中哪个。靠右侧的,是巴塞尔方才擦身而过的那位金发少女。他很疑惑为什么看了两眼才意识到她的身份。当他想明白这个问题时,整个人突然紧张了起来:少女的气质和刚才已经完全不同,现在的她,就像一个波澜不惊的水潭,也许伸手就能见底,也许下面是万丈深渊。另外两人的气质,也让作为魔法师的他十分警惕。修女给他的感觉,就如一轮小太阳,在狭小的房间中旋转跳动,随时要和房间里的任何人,特别是他,产生一次剧烈的碰撞。而白发男子则是,毫无魔力反应,就连巴塞尔把感知的触须伸到他的面前,都没感到一丝抵抗。巴塞尔很明白,今天在此虽然跑不了这方面的对决,但其根本还是在于魔力之外,没有魔力的家伙,同样难缠。

“星间商会副会长巴塞尔先生,久仰大名。请坐。”白发男子这样说着。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红发修女也搭腔起来。

“每次你都说这句?”修女高声叫道,她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切莫着急,我还有一句话要说。”男子“唰”地一声打开折扇,遮在面前,微微扇动,“大家都是熟人,不要多拘礼了。哎,巴塞尔先生,快请坐。”

巴塞尔坐到剩下的空位上,闻到从修女那儿传过来的带着烟熏的浓重香水味。不知怎么,他还是没有提出换位子的要求。随后,他便想到方才男子的话,不禁开口询问:“熟人?”

金发少女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修女盯了巴塞尔好久,又看了一眼白发男子。

就在众人刚陷入沉默之时,走进一位瘦小的老人,从外形上看约莫有五百多岁。他蓄着山羊胡,鼻梁上架着上个世代流行的小圆片眼镜。随着他的身形一步一步靠近,巴塞尔感到难以言喻的压迫开始遍布全身上下。不是魔力阶层的超越,就是有着更高种族的血统,我不是他的对手。巴塞尔第一时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各位!”虽然来人瘦小,但声音洪亮,中气丝毫不减,甚至把人的耳膜都震得嗡嗡响,“在下就开门见山直说了!汝等能接到邀请来此,都是赌术超群的人。最近,至高王陛下对博彩颇有兴趣,想找精通此道的人‘聊聊’。可惜陛下机要繁忙,不能同时接见汝等,便请在下于此地举办‘赌圣大赛’。汝等可用一切规则,一切手段,只要决出冠军,即可获得觐见陛下之机会。”

当听到“至高王”时,巴塞尔便愈加紧张起来了。作为一个二流商会的二把手,虽然走过各种地方,但至高王的宫殿,哪里是一般人敢动哪怕一个念头的。统御总共七千六百二十四个位面,三百五十万种族的“至高王”,与气运之神同等神秘。甚至没有人知道,至高王是人类,是龙类,或是其他更高等的种族。当巴塞尔回过神来时,那位老人已经开始宣布:

“赌圣大赛,现在开始!”

随着话音落下,老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骰子就像受到命令的召唤般,聚集到桌子中央,从下往上摞成笔直的柱形。柱顶那一面上的六颗红宝石,在萤火虫变幻的光芒中时明时暗,仿佛不断变化的符文记号。巴塞尔攥紧双拳,咽了口唾沫,感受着汗水在指缝间流淌。他心想,不论是输是赢,先赌上一把吧。

就在大赛开始的那一刻,不,也许更早,阿格尼斯就处在心神不宁的状态中。仿佛有什么力量,正在把她的心撕开,让那些埋藏最深的东西满溢而出。直到巴塞尔的话语幽幽地飘进她的耳朵。

“美丽优雅的修女小姐,请问……您的名字?”

阿格尼斯咬了咬嘴唇。她把烟放回嘴里,深深吸了一口,让薄荷油的气味在头颅中逐渐散开。“阿格尼斯。”精炼的药剂很快挥发了作用,她觉得头脑正一点点冷却下去,“叫我阿格尼斯就行,修女,特别是小姐什么的……都不需要。”她偏过头,看了眼巴塞尔,发现他的目光正在她全身上下打量。

“看来,我们‘修女小姐’,还是很受巴塞尔会长欢迎啊。”白发男子扇了几下扇子,一边说,一边呵呵笑了起来。阿格尼斯怒骂:“哼,给我闭嘴。”她正骂着,有关某个遥远位面的记忆霎时袭上她的心头。

那是个阴湿多雨的地方。一个标准年中,只有不到三个标准月能看到空中的太阳,剩下的九个多标准月,则完全笼罩在阴霾与细雨之中。当时的阿格尼斯,还有着圆形的脸庞,橙红色的头发散乱地从肩膀上垂下。清冷的风从窗户那关不严实的缝隙中悄然而入,吹动她手掌中的魔法火苗,刺痛着她的身体。火苗为她提供着微弱的暖意,也把她那瘦小的身影映在墙上。她的身影在冷风中,与跳动的火苗一同抖动。窗外的雨声逐渐增大了,水滴从屋顶上渗漏下来,落在她面前的盆内,发出叮当的声音。不时地,几滴水从盆里飞溅而出,落在她细瘦发黄的手臂上,让她剧烈地打着颤。她手中的火苗一点点变小,最后只剩下一缕细如发丝的光焰。只要有风一吹,这缕光焰就会寸寸断裂,随风而逝。她就像烧尽的木柴,肚子里没有一点食物能为她提供温暖和慰藉,她感到自己的双眼正逐渐变得沉重,寒意从周身各处侵袭着,先是皮肤,然后一点点地渗入肌肉、骨髓。

你还没到死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天空中传来,在她的脑海炸响。随后,像是糖浆一样的东西灌进她的嘴里。她感到,腹内正逐渐充实起来,全身的寒冷虽未能退去,但也不觉得那样刺痛了。抑制许久的强烈的疲惫涌上她的全身,她终于卧倒在地,伴着萦绕在鼻端的些许泥土气息,很快闭上双眼,进入梦乡。

“巴塞尔,你……有什么打算?”

“修——不对,阿格尼斯,你能记得我的名字,我,我也是深感荣幸了。”

阿格尼斯看巴塞尔的脑门上有两滴汗珠正冒出来,不由望天。还未等她说什么,巴塞尔便接着说道:“我巴塞尔,嗯……希望与你先赌一局,作为开场预热。”阿格尼斯明显地察觉到,三言两语之间,巴塞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已不复刚才的紧张神情,身体坐得笔直,双手扶在桌上,两眼就像是宝石般把光芒射向四面八方,说话间毫无迟疑,条理分明:“这一局,怎么赌,赌多少,算不算入最终结果,都由阿格尼斯你来决定。”

“进入状态了?那就来吧!我倒要看看你的水平长进了多少。”

“没想到你也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家伙。我在传闻中的水平,还不能让你满意?”

“当然要亲手陪你玩过才知道嘛。”阿格尼斯打量着坐在她对面的金发少女,和她左侧的白发男子,又问,“白毛死鬼,还有你,你们两个没意见吧?”

“嘿嘿,能看你们精彩对决,一定会让我大饱眼福啊。欢迎欢迎,自然欢迎。”白发男子眯着眼睛,摇头晃脑,不知在想些什么。金发少女没作声,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连点头的幅度也是只有受过严格的礼仪训练般的人才能表现出的优雅而精准。

“啊嗯,好,既然交给我,那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每人投一次骰子,比大小,赌两万金币。”

巴塞尔听了,微微眯起了双眼:“两万金币,不嫌太少吗?”正当阿格尼斯刚说出“不嫌”的第一个字时,巴塞尔便自顾自地接道:“但既然是阿格尼斯你定下的规则,我一定遵从。”巴塞尔那昂着头,眯着眼说话的样子被阿格尼斯看在眼里,过去的记忆再次涌现在她面前。

第二天,阿格尼斯醒来,惊讶地发现桌上摆着两片面包,一壶糖浆。面包和她平常捡到的、或别人施舍给她的黑面包不同,有着金黄的面包皮和洁白松软的内部。它们切得很厚,她努力张开嘴,才刚够塞进嘴里。刚要下口,突然想起这些食物突然出现,都不知道来源何处。转念一想,昨天在将要失去意识时,好像听到了神的召唤。这么多食物,会是神给予的恩赐吗?忍着早起的饥饿,她无比虔诚地向赐予她食物的那位神灵祷告一番——尽管她并不知道是哪位神灵如此好心——顺带祈求下次能把恩赐的面包切得薄一些。祷告完毕后,她重新把面包放入口中,咬下一小块,闭上眼睛,感受那带着奶香的松软触感在唇齿间弥散。随后,她又试着端起装满糖浆的水壶。水壶对她来说有些沉重,在她的手中晃晃悠悠。她把头凑到壶口,稍稍倾斜,感受着糖浆在口中不断上升,淹没舌头。当她放下水壶时,才察觉已经是满嘴的糖浆,难以咽下。她又不忍把口中的糖浆随便吐到别处,只得再次小心翼翼地端起水壶,轻轻把口中的糖浆吐回一半到壶里。一边吐着,一边心中祈祷,希望神不会怪罪她的亵渎,理解她出于节约的心。在吃了半片面包和三口糖浆后,她习惯性地想要出门拾荒,看着桌上还有剩余的食物,却犹豫了。神灵给了我食物,一定是让我不要用那些辛苦勉强的手段维持生计,让我专心练习魔法。这么想着,熊熊的光焰在她的手掌之间升腾而起,几乎碰到屋顶,将它熏黑。

又是一天早晨,就像是祈祷生效了般,阿格尼斯发现面包果然变得薄了许多,糖浆也只有半壶,让她更容易端起了。就这样,阿格尼斯靠着每天的面包与糖浆为生,夜以继日地练习魔法。她手中的火焰,逐渐从红色,变为白色,又变为蓝色。短短两个月间,她的技艺突飞猛进,已经能把魔力伸出体外,用另一种“知觉”去认识周围的一切。正当她在屋里饶有兴趣地尝试这招时,突然对墙角产生一丝异样的感受。当时的阿格尼斯,并不知道那是触碰到魔力源的正常现象,只觉得指尖剧痛,随后墙角便慢慢地显现出一团黄灰色的东西。当那团东西完全现形后,阿格尼斯注意到,躲在墙角的是一个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子,身穿长袍,裹着头巾,腰间别着把弯刀。他眯起的双眼在头巾下闪闪烁烁,一会停留在她身上,一会又打量起屋子其他地方。面包,糖浆,隐身的男子,突然间,阿格尼斯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从她双手射出炽烈的连珠火球,熊熊大火把男子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男子没有反击,没有躲闪,直到火焰把他的袍子烧得破碎,将他的脸熏得焦黑。

“那么,三秒钟后,我们同时开始投骰子。”巴塞尔食指向上,顶着骰子,滴溜溜地转。阿格尼斯掂了掂骰子的分量,感知着材质,心中赞叹起秘银对魔法的高效传导力。“好啊。”她回答着。两人都有着相当的魔法造诣,灵魂与魔网相连,时刻感知着时间之流的搏动。就在三秒后,无比精确地,两人把骰子甩在面前的桌上,就像两枚小陀螺遥遥相对,谁也不知道最后向上的将会是什么点数。白发男子拍手笑道:“好!好!”阿格尼斯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继续把魔力集中到自己眼前的骰子,感知着它的运动,随时准备进行微调。巴塞尔的动静更大,他站在椅子上,手中的刀指着骰子,就像是要把骰子劈成两半似的。汹涌的以太风从他的刀上翻滚而出,吹得阿格尼斯的修女袍劈啪作响,浑身的汗毛仿佛都要立起来。

阿格尼斯想起烟雨迷蒙中,河边的林子里,微风吹拂着嬉戏打闹的两人。阿格尼斯每领悟到一种新的魔法,便迫不及待地在他的身上做实验,而他也总是挥舞着刀,发出一道道气流,吹得树木枝干摇曳,做出抗议的样子。他说,我们这是在特训,为了避免即将到来的敌人,所以偶尔也应该换我攻击,你来防御。每当他这么说时,阿格尼斯便会用最为凶蛮的乡野脏话和威力增强三倍的魔法把他堵回去。阿格尼斯并没有询问他的身世,而他也没有想了解她过往的意思。两人就这样度过着一天又一天,在旷野上,在树梢,在河底,在一切人类可以涉足的地方,以及只有魔法师才能涉足的地方,探寻着魔法的无穷妙用。那天,阿格尼斯像往常一样,注意到了隐藏在角落的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枚蓝色透明的正方体玩意,六个面上分别刻有一到六的点数。久违的阳光从树木的枝桠中穿过,照耀着正方体,把它如水一般的影子映照在地面,影子的周围,闪耀着七色的光华,就像从空中摘下后小心翼翼涂抹在大地脸颊上的彩虹。他抽出弯刀,把正方体吸引到刀尖;她怕刀尖将正方体划破了,便用魔法牵引着正方体靠近自己面前。在两人的魔力中,正方体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空中划出美妙的曲线。

当他走的那天,阿格尼斯呆呆地在河边树林站了很久。也许是一下午,也许是三个日夜。尽管她的直觉早就感到,他终究是个旅者,终有离去的一天。她的手中,只留下一张莎草纸,上面写着:“可以忘记一些事情的咒语;我已经对自己用了,怕因想你而痛苦。如果你痛苦,也可以用。巴塞尔。”看着那潦草中带着几丝纯真与不羁的字体,想到就连认识这一行字也是出于他的教导,阿格尼斯再也控制不住。双手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眼泪不受控制地溢满了眼眶,顺着脸颊流淌而下。远处,两台拖着纯白尾焰的魔力车横跨天空,发出呜呜的叫声,就像山谷间的风吹着洞窟,正是他从前提到的那些追逐着他的“敌人”。对他的种种忧思,在她心里像一枚枚透明却坚硬的正方体,一边打转,一边刺着最为柔软之处。忍受着心中的抽痛,阿格尼斯把纸条拿到面前,读出咒语的第一个字——随后,她停下了。望着地平线上的太阳把天空染成红色,就连原本乌黑的云朵也显露着葡萄般的色泽,她把魔力从手上释放。随着红光闪过,莎草纸失去了颜色和形状,变成焦黑一团,散落在地上。神灵啊,我要和你赌一把,就用无法磨灭的思念与悲伤,赌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他。阿格尼斯这样想着,倒在地上,炽烈的魔力肆意向周围释放,把树林变为一片火海,天空中的霞光仿佛被染得更红了。

阿格尼斯再次回过神来时,发现面前的骰子已经停下。向上的那面是最小的点数一点。她已没有精神去在意这最小的点数意味着什么。从秘银骰子的微微反光中,她看到自己染成紫红色的头发,画得长而夸张的眉毛,以及在岁月的侵袭中,不断瘦削干瘪的脸庞。在骰子的另一面,巴塞尔依然是那样的面容,那样的神态,与她印象中没有一点差别。

白发男子轻轻抚了抚阿格尼斯的头发,但被她一巴掌推开了。随着“咯噔”一声从右侧传来,巴塞尔从座位上跳下,对阿格尼斯鞠了个躬:“我的点数已经出来了,也是一点。”

阿格尼斯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那就,算是平局了?”

巴塞尔稍作迟疑,回答道:“我是发起者,所以就算我输吧。请你收下我的赌注……”

白发男子突然哈哈大笑,令巴塞尔不由往后缩去。他笑着向巴塞尔点了点头:“小伙子,你还是挺好心的。只不过人家阿格尼斯,现在可是自然宗的枢机大人,不缺你这点钱。”

“啊,那真是太抱歉了,刚才对您礼数不周,请您原谅,阿格尼斯阁下。”

阿格尼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好像对他说了句“谢谢你”。她又用力吸了一口烟,趁着冰凉的感觉渗入四肢百骸,短时间里还没有消散,问道:“不再玩一局,决出胜负为止吗?”

巴塞尔摇头。他的头低垂着,头巾挡住了脸色,让人无法分辨。“不,不用了。我应该找个机会答谢您的好意才对。——是自然宗吗,我一定登门拜访。”一边用手扶着头巾,他继续道,“请问您觉得可以吗?”

阿格尼斯轻轻“嗯”了一声。她看到巴塞尔站起身,开始整理衣衫。“巴塞尔先生,你这是要走?”白发男子也站了起来,向他询问。巴塞尔轻叹一声,清了清嗓子,扬声说道:“我巴塞尔只是一介小商人,能和三位同台竞技,更能和阿格尼斯,枢机阁下平手,已经心满意足。”他喘了几口气,像是要平复内心的紧张般,随后接着道,“那么,祝阿格尼斯阁下……祝你们大赛顺利。……我先走了。”

阿格尼斯抚摸着口袋,里面有个方形的凸起的东西。金发少女正盯着她,仿佛是看到她动作奇怪,正在防备她使出诈术一样。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是隔着口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凸起的棱角。我赌赢了吗?还是,我终于进入赌局了?各种念头在阿格尼斯的脑海中交织着,她感到,自己的内心再次陷入深深的愁思之中,无法自拔。

伽莉娜在克洛里亚下城区,一间不起眼的废弃民房内。窗外偶有几名行人经过,没有人往这里看一眼。对于大多数锦衣玉食的高阶魔法师们,涉足这条小巷,让破碎的墙壁和肆意生长的杂草映入眼中,就是一件难以忍受的污秽之事,只想赶快移动脚步,离开这里。伽莉娜却留在屋内,非但不打算离开,还找来一张摇摇晃晃、不断发出嘎吱声的椅子,幼小的身体毫无犹豫地坐了上去,然后闭上眼睛。尽管那一头金发把她血统的纯粹与高贵展露无遗,身上的以太纤维披风也足以让人惊叹于她的财力。她静坐于此,只因为这里是“高处”——与普通人们登高望远的山顶一样,房间内存在着的时空奇点,就是魔法领域的山顶。伽莉娜记得清清楚楚,为了探测整座城内的奇点数量,测绘队进行了七年零一百四十五天的秘密工作,共发现五处可达的奇点,三十一处可达的次级奇点。测绘队的所有成果,早就被伽莉娜烂熟于心,她深深知道,坐在此刻的位置上,以别人难以察觉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耐心、知识,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而她,有知识,更有耐心。

当伽莉娜闭上眼睛时,气运神殿的景象浮现在眼前,就像睁开了另一双灵视之眼。面前的修女阿格尼斯,正和左手边的头巾男子巴塞尔对赌。阿格尼斯看上去状态不佳,投出了一点。随后巴塞尔出于个人意愿,控制骰子同样投出一点。巴塞尔起身,离开。阿格尼斯陷入了更差的状态,可能仍然保持着警戒意愿,但已经有所降低。右手边的白发男子是林白,他在全过程中不时插科打诨,但丝毫没有放松防备,甚至在每次说闲话时,往霜月看一眼。那么,计划改变,首先在尽可能保存霜月的前提下把阿格尼斯提升到第一位目标,同时第二线和第三线行动立即开始。林白推迟为第二位目标,在其他步骤完成后再做处理。在阿格尼斯不支趴倒在桌上的转瞬之间,伽莉娜就已做出如上的判断与决定。

伽莉娜向身旁的虚空伸出手。空间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般波动起来。当她撤回时,手里多了一把长铳。“魔铳伊瑟布拉斯特”,从少女时期就伴随在我枕边的同伴、朋友,现在该是你出场表演的时候了——随着伽莉娜意念的收束,逐渐集中在某个点上,伊瑟布拉斯特的枪口也随之变得模糊,仿佛和空间融为一体。她透过霜月的双眼,看到气运神殿房间的一个角落,被灰尘与碎屑遮盖的黑暗中,枪口正缓缓露出,犹如一条黑色的毒蛇探出三角形的头部。

随着天色一点点昏暗下去,克洛里亚呈现出另一番面貌,像是白天安静地学习着诗歌与绘画的贵族千金,在夜晚的舞会上,身穿华美的衣衫,伴着音乐与烛光,用优雅的舞步一展风采。此刻街上行走的,已不止睥睨四方的高阶魔法师,就连毫无魔力的“凡骨”,也加入夜幕下的狂欢之宴。道路两旁开始有人摆摊,各地小吃的诱人造型,与魔法饰品的炫目光芒相互错杂,令人目不暇接。一个杂耍者头顶水缸,踩着高跷,在人群中穿行而过,完全不依靠精神能力,只依靠身体的抖动保持着平衡,引得围观的人们啧啧称奇。她的后面,两列浓妆艳抹的男女,敲着各不相同的怪异器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种种声音重合在一起,反倒营造出某种顺耳的韵律。烤肉师傅把山兔肉悬浮在面前,掌心发出的火花把肉烤得油光锃亮,劈啪作响,另一只手抓过一把梅子,稍稍注入魔力,就化为温热的果酱,均匀地涂抹在烤肉外面。两个男子正在擂台上近身搏斗。其中一人肤色黝黑,肌肉粗壮,贴身短袄都隐隐有撑破的趋势,他挥舞双拳攻击另一人,就像狂风暴雨在擂台上席卷而过。另一人肤色白皙,看似有气无力,双手却闪烁着星辰元素力量,总能把对方的蛮力化解开来。周围的人为两人的精彩搏斗紧张喝彩,数不清的金币被丢到台上,几乎铺满擂台。

气运神殿内,却没有受到外面渐渐活跃起来的气氛影响,依然笼罩在萤火虫发出的神秘微光中。林白拍了拍伏在桌上的阿格尼斯:“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啊,枢机大人。”阿格尼斯没有理他。但只过了短短几秒,她突然跳起,施放紧急位移魔法离开座位,移到墙边。她的快速位移在座位上留下的残影,被蓝色的光穿过,顿时烟消云散。这道蓝光发出的地方,是墙角不起眼的一处阴影,然后径直穿入屋顶深处。

“伽莉娜,是你干的吧。暂且收手,听我两句。你派个人偶来这儿,怕不是早就做好这种打算了?”伽莉娜听到林白对霜月这么说着。

但伽莉娜不打算多说话,只是操控着霜月站起身。第五代炼金人偶“霜月”体现出卓越的性能,每一个细微举动,都在伽莉娜的操控之下得以完美地实现。霜月缓缓地转过脸,盯着林白,突然从双眼中发出六枚魔力飞弹,绕着弯向林白袭去。阿格尼斯从一旁扑过来,身体经过之处,全部化为乳白色的壁障,把魔力飞弹的能量尽数吸收。还未等身形站定,她便挥手,从空中召唤出一把纯银的手枪。趁着这短暂的间隙,伽莉娜打开了信息交换的意识门。各个位面的情报像潮水一样涌入,流过她那历经炼金术改造的大脑,自动分门别类,整理成册。伽莉娜稍作浏览,立即放心不少。她觉得,有必要向对手透露一些东西。

“阿格尼斯。你的自然宗不会有人来救你了。我的人已经成功接管六大宗派。”透过霜月,伽莉娜的话以机械般的声音发出。

阿格尼斯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些泪水,但仍目光如炬。她看着霜月:“你什么时候产生了,我需要救的错觉?”

“我一个命令,你的教派就荡然无存,还要死撑到底?”

林白咳了两声:“我说啊,伽莉娜,这次大赛真的对你那么重要?甚至不惜搞这些?”

“如果就为了这次所谓的赌圣大赛,我可不会用牛刀。”看着林白,伽莉娜总是感到有些忌惮,她也知道,行动的优先级高于言语。但心中有些想法,让她不吐不快:“我不喜欢赌,我最讨厌的就是赌了。我喜欢确定,喜欢安排好一切然后看着它们走向确定的结果。当初跟你学赌博,不过是为了接近至高王而已,但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现在,我的人布满了克洛里亚,布满了这个位面,甚至布满了至高王统治下的每一个位面。然后,我会把至高王踩在脚下,对他说:看吧,你的骰子都被我捏在手里,难道还认为赌是解决问题、延续统治的方案吗?”

从霜月的头顶展现出一幕幕影像。踩高跷的女子把一个矮人踏在地上,矮人想要利用擅长的咒术吸取对方的魔法,却发现对方毫无魔力,无从下手。厨师面前有个胖子正手舞足蹈、不能自已,厨师的双眼却盯着掉在地上的半块烤肉,嘴角毫不掩饰地冷笑着。擂台上打斗的两人突然冲下场,抓住一个身披华服的老人,电光石火之间,便把他的法杖和法器打得粉碎。人群在街巷之间肆意地奔涌冲撞,警备队传递着相互矛盾的命令和信息,整座城市忽而灯火通明,忽而陷入黑暗。伽莉娜打了一个响指,城市中灯光变幻,排列出阿格尼斯趴在桌上,痛哭不已的那一幕。

“你们,只是我顺手解决的对象罢了。我也早已调查过,你们的身份还是有点用处的,只要善加利用,办各种事情的过程还是能方便不少。只可惜那位做买卖的巴塞尔已经走了。那没有关系,如果他果真有价值,我的手下人也不会放过他。”

听到巴塞尔,阿格尼斯的脸色阴沉下去。

“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家伙精得很,要抓到他可比抓到你难多了。”林白面色平静,只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那个笨蛋,精得很吗?切。”阿格尼斯自言自语,然后又转向霜月:“告诉你,对于教派怎样,我不关心。对于赌术谁高谁低,我也不关心。但他把比赛的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我就不会再退让一步!”

阿格尼斯的手指快速拨动,银制的子弹无比精准地射向霜月全身每一处关节。对方比预想更强,计划改动,就让霜月做出必要的牺牲。伽莉娜一咬牙,驱动霜月迎着子弹向前突进。子弹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霜月的炼金骨骼与附魔肉质,继而打向赌桌,把秘银骰子震得四处乱飞。银弹的神圣火焰在霜月的创口处灼烧,令作为操控者的伽莉娜都感到几丝不适。借着霜月的冲力和投影,伊瑟布拉斯特再次发射,蓝色的光借着霜月的遮掩,从左侧腋下穿过,打向林白胸口。阿格尼斯拖着林白,再次移动,蓝光深深没入林白身后的墙壁,只留下边缘齐整的圆形空洞。

这一轮对决中,霜月被打得不成样子,维持外形的魔法回路快要断裂,发出阵阵哀鸣,霜月的面容也随着声音变幻扭曲,就像老人脸上密布的皱纹。透过霜月勉强还在发挥作用的双眼,伽莉娜观察到阿格尼斯经历了连续的躲闪,脸色正开始泛红。绝佳机会。伽莉娜的意识前所未有清澈起来,只剩下这四个字高高地悬在中央。她当即握紧伊瑟布拉斯特,按动位于枪身背面隐蔽的开关。从刚才的两个空洞中,蓝光毫无征兆地疾射而出,就像是墙中的子弹突然沿着原来的路径返回,在空中拐了个弯,趁阿格尼斯错愕不已时,射入她的身体。

“白毛死鬼!你早就看到了吧,居然也不帮把手……”阿格尼斯说话的声音已经逐渐软了下去。

“偶尔死上半天,也是不错的体验呢。珍惜吧。”

伊瑟布拉斯特,封印目标的魔力和身体能力十二个小时。十二个小时,足以做到许多事情了,不论是处决,是清洗记忆,或是在时限快到的时候补上一发。伽莉娜不再去注意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大骂不已的阿格尼斯。她小心地驱动着霜月——防止被银弹打伤的人偶躯体因碰撞而断裂——让林白那张平静得反常的脸映入视野。

托大了,林白心想。阿格尼斯被击中的时候,林白偷偷做了个捂脸的表情,尽管没有人看到。炼金人偶霜月虽然同样被击倒在地,全身破碎,但头颅还在嘎吱声中缓缓转动,因内部压力变化而像金鱼般突出的眼球,发出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林白分毫。就在这令人背脊发寒的注视中,林白一边围绕房间缓步走着,一边伸出细长的手指,夹起散落在地上的骰子,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污渍,小心地收在左手。绕过一圈后,他把握着骰子的左手悬在赌桌正上方,随后松开五指。只见骰子向下掉落,在桌面上散乱而随机地滚动,显出各不相同的点数。霜月再度发出嘎吱声,濒临碎裂的关节重新努力旋转,试图倚靠墙壁,把身躯支撑起来,回到先前的座位。然而,堪堪撑起两寸,关节便再也无法承受身躯的重量。“砰”地一声,霜月那早已残破的身躯终于再次倒地,由炼金术构筑的骨骼与血肉,四处散落,变为满地的死的碎屑。林白听到声响,绕过方桌,在满地的碎片和四溅的汁液中,把霜月还算完好的头颅与脖子下连着的上半截身躯抱起,轻轻放在她的座位。

“许多年了,还是不懂得一点收敛。这样下去是赌不赢的。”

伽莉娜的话语从霜月的头颅中传出,带着魔力不稳定引起的杂音与波动,听上去分外诡异:“老师,认输吧。”

“不,不。怎么能现在就结束呢。我还等着看看你的技艺是否生疏了呢。”林白感到,事情正在走向不那么可爱的方向,但他压下心中的紧张,装出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霜月的声音忽而坚定起来:“分析探测步骤已经完工了。你没有魔力,没有防御设备。再见了,老师。”

魔力飞弹从霜月已经开裂的眼眶中射出,巨大的能量把霜月突出的眼球彻底碾碎。林白的视野被飞弹的光芒映得通红一片。就在他的身躯将要被飞弹所穿透时,一道身影忽然挡在他的面前,被飞弹结结实实地命中,摔倒在地。那是用尽最后力量的阿格尼斯,鲜血从她的嘴里和腹部的伤口涌出,染红了大片的修士袍。

“让我说你什么好,死上半天,可不是在这半天里寻死啊——罢了,这点伤势,送回去还能重塑身躯……”

看了一眼气息还未中断的阿格尼斯,林白把目光再次转向霜月。用尽了最后魔力的人偶,显出了本身那朴素破败的形象,头部眼睛处的两个空洞早已变形得不成样子,身躯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碎裂纹路,甚至盖过了制作人偶时因为拼合材料而产生的痕迹。就算重新注入魔力,坏到这种程度的人偶,也已无法发挥任何功效了。听着人偶的口中还在勉力发出“咯”、“咯”的声音,林白不禁微微摇头叹息,道:“伽莉娜啊,不但对老师出手,还把学姐打成这样,就没有一点忏悔之心吗?”

“这种话……不是应该……我说……”倒在墙角的阿格尼斯,一边咳着血,一边插嘴道。

“闭上嘴好好休息去。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修女,牺牲性命换个圣徒称号也不是你该做的。——那么伽莉娜,最后赌赢的人,是老师我喽?”

“你还是输了。”声音从林白身后传来。他转过身,看到幽幽的传送门光芒正在散去,伽莉娜本人已站在屋内。她伸出手指,正对着林白的脑门,“老师,你的价值很高,我要把事情做完,哪怕亲自到达这里。”

林白刚才放松的心情再一次沉了下去。伽莉娜看上去还有着不少的“底牌”,并且打算毫不吝惜地都打出来,他要赌赢的概率微乎其微。尽管如此,当他想明白这些时,还是决定拖延时间,增大哪怕一分自己的赢面。

“呃,我介绍一下。那边的修女,阿格尼斯,是我的第二届学生。成绩不错,就是不懂礼貌,从不叫我一声老师——”他看了看阿格尼斯正在昏厥的状态中,大概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话,“——这边的伽莉娜,琳昆天人族的长女,很荣幸她能够成为我的第四届学生。她的成绩是那一届中最出类拔萃的,只是……”

伽莉娜不再听他说话,黑色的触手从她的指尖放出,直击林白的脑门。在她放出攻击的刹那,整个房间,甚至神殿走廊连接着的一段,同时扭曲着,就像狂风带着沙尘在眼前掠过,使视野中的一切都带着阴森的模糊与颗粒感。林白搜索着知识,他想起,此刻眼见的种种特征与高阶的“因果”魔法十分相似,被击中后,恐怕自己就要跨越时间线,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被无可避免地击败了。这样的底牌,可真是厉害啊……林白这么想着,伽莉娜的触手飞速延伸,完全地命中了他。

林白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朴素的房间内。那是他的课堂,桌上的骰子、塔罗牌和竹签,都是他亲手制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把房间照得暖洋洋的。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他早年收藏来的画。当年的他,热衷于在世界各地搜寻艺术品,绘画、雕塑,都在他的涉猎范围内。甚至有一次,他得知某个位面有种在扇子上进行写字绘画的艺术时,特意花费一个月时间,托人安排复杂的空间跳转,来到那偏僻的位面。从那里购得的扇子,至今还被他带在身旁。他从衣袖中取出扇子,轻轻扇动,回忆着当时弄到它的经历。制作扇子的师傅是个意外擅赌的妇人,两人一拍即合,约定以赌的方式赢取扇子的归属。他连输四局,付出了不少难以言喻的东西,才在第五局把扇子从她的身上赢了过来。看着手中的扇子,他突然觉得格外有趣,不禁大笑起来。赌啊,你为何如此神奇,让我自知代价高昂,却依然流连忘返。他的笑声,引得讲台下坐着的许多孩子抬起了头,无数小眼睛盯着台上的他。那些孩子,是他每一届的学生,第一届坐在最前面,然后是第二届、第三届……一直延续到无穷远处。教室也随之不断延伸,直到在远方汇聚成微不可察的小点。学生们从前往后,一个接一个依次起立,走到他的台前,拿起一枚骰子。他也从台上另拿一枚骰子,两人同时放手,看着那正方体在桌上旋转、打滚,最终停下。第二十三轮,他面前的学生是一个橙红色头发的女子。他看着她从口袋中掏出一枚透明的正方体,双眼毫无惧意地盯着他。两人放手,桌上的骰子滚动着,留下两个六点朝向天空。他拍了拍她的肩,却被她推开了,她只是拿起属于自己的透明正方体,放入口袋,转身离去。第五十二轮,他面前的学生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少女。她小心地抓过骰子,却迟迟没有动手。他先把骰子从指间放下;当他的骰子还在桌上滚动时,她翻动着自己的骰子,找到点数为六的那一面,向上放在桌上;又摁停了还在滚动的另一枚骰子,找到点数为一的面,同样放在桌上。他想摇头,却发现少女的眼神锐利起来。一把长铳凭空出现在她的双手中,手指牢牢地扣在扳机的位置,对着他的,只有那黑洞洞的射击口。然后,她扣下了扳机。

仿佛时间减慢一般,林白看着蓝色的光焰从枪口喷出,像一道长虹般延伸,接近着自己。他听说,人在危急的时刻,会感知到时间变慢,虽然精神上意识到了,身体和魔力却无法跟上。也许是为了让人能够完整地见证危急的一幕,以便在下辈子吸取教训吧,他这样想着,忽然发现蓝光的速度正在减缓,就像旅者陷入泥淖,步履逐渐变得缓慢,变得沉重,最后被完全吞没。令他更为惊讶的是,蓝光的速度停滞后,忽然又开始向后收回。金发少女松开了扳机,桌上的骰子从固定的面到达她的手中,开始随机地旋转。学生们一个一个倒退到讲台前,又倒退着回去。骰子由静止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回到投掷骰子者手中。学生们低下目光,不再看他,他的笑声中的每一个字,逐渐从空中收回到喉咙里。他想起与那位妇人的种种故事,一直到最初两人的相逢。直到最后,他站在课堂里,偌大的课堂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墙面崩塌,记忆隐去,课堂的情景渐渐消失。站在气运神殿的房间内,林白和伽莉娜都看到,狭小的房间已不再是原本的狭小房间了,气运神殿终于展现出它的真容。限制空间的四壁已然不复存在;精巧的魔力回路中,运载着稀有的递质,它们被机械装置以精确到滴的精度管控,但又汇聚成以桶才能计的巨大容器内;千万小球顺着充满障碍物的通道,随意碰撞,自由滚落,却在底部形成了钟形的对称曲线;死去的萤火虫的幽魂在空无一物的舱室内漂浮,汇成漩涡状的荧光激流;溶液一点点磨平着晶石的棱角,却让它在里面绘出跃动交织着的纹理图案。再向上看,两道半圆形的支架位于穹顶之处,上面雕刻着古老的符文,电弧闪烁,把这些文字映照得更加神秘,撼人心魂。在支架的空隙之间,填满着的,是幽暗深邃的夜空,与闪耀夺目的群星。

伽莉娜首先回过神来:“这座神殿,居然启动了魔法反制!”

“嘿嘿,也许只是你没有被气运之神眷顾,刚好触发了什么禁制吧。”林白慢慢踱着步,走到一处魔力装置的缺口。他伸头向外看去,不禁倒吸一口气,“啊,风景这么美,不来好好欣赏吗?”

整座气运神殿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在强大魔力的推动下,平缓上升,不带一点震颤。从边缘向外看,全克洛里亚的风光尽收眼底。夜晚繁华的灯火已经恢复如初,巨型的大象与猛犸挂着彩灯在街巷中间驶过,嘴馋的旅人们追着厨师的佳肴四处奔走,杂耍艺人兴奋地揽着丢在台上的金币。眼前交织的魔法设备,与远处城市的景象重叠,仿佛流动的魔力正驱动着这座伟大都市的运转。位面驿站悬浮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与空中的神殿遥遥相对。驿站的表面灯光闪烁,仿佛像一位老人,用缓慢却坚定的词句传达着问候的讯息。在驿站的闪烁中,神殿周围的符文也亮起来了,像是向对方的问候报以最热情的回答。驿站旁的蓝龙排成队伍,在两座建筑间盘旋。领头的蓝龙忽地把头高高昂起,悠长婉转的龙吟从它的齿间传出。接着,其他的蓝龙同样昂头,以高低各异的吟唱声,呼应着第一头龙的号令。以龙吟之声构成的奏鸣曲,回荡在整个克洛里亚。听到这声音的人们,不由地停下脚步,放下手中的工作,抬头向天上望去。他们看到,在群星密布的无尽苍穹下,七条蓝龙宛如一串宝石般首尾相接,以龙族那独有的热烈舞姿,在空中划出如符文般的神秘图样,迎接着气运神殿的升空。

林白回过头去,看到伽莉娜正冲着自己打响指。火花在她的手指间迸溅,却什么都没能发出来。她的脸微微涨红,额头上渗出几点汗水,见到这一幕,林白不由得走到伽莉娜身前,脱下她头上厚重的棉帽塞进她怀里,一边轻轻抚摸起她卷曲的金色长发。伽莉娜浑身颤抖,嫌恶的目光毫不保留地射向他,却并不能发出哪怕最为微弱的防御魔法。林白看她几次想说“滚开”,但发出第一个音节后,便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反倒是她潮红的脸色正一点点消退着。

“看样子,你在下面的那些人们赌输了?”林白故意做出微笑,问道。

伽莉娜闪身从林白的手下钻出,远远站在赌桌另一边:“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林白从脖颈抓起几丝头发,捏在手里打结玩弄:“机会还有嘛。骰子都还完好地在桌上,我们还能赌上一把,决出最后的冠军。等你赢了,见到了至高王,想要问什么都能问到。”

“我原来确实想靠自己的力量制服至高王的。”

“现在却觉得没有把握了?”

伽莉娜微微点头。

林白不禁莞尔:“我也觉得,这样的赌法才是正确的嘛。”

伽莉娜突然收起悲戚的神色,取而代之的唯有无比的自信与傲气。他感到她的目光逼视着自己,就像火焰炙烤着他。“我的第三线行动也准备完毕了。整个克洛里亚会化成火海,富人与穷人,魔法师与凡骨,高贵的与低贱的,都会被烧成一样的灰烬。”

“别想这些了,再来玩一盘吧。”林白在赌桌前坐下,并伸出右手,指向赌桌另一侧的位置,“反正此处的魔力被屏蔽,只能等待着你的计划们在下面自己运转。”

伽莉娜掏出小梳子,梳理了一下被揉乱的头发,把怀里的帽子重又戴上了。她在林白对面的位置坐下,把桌上的三枚骰子揽到自己面前,点了点头。

林白抓住剩下的三枚骰子,握在手里。当他刚松开手指,看着三枚骰子滚落在桌上时,一位老友的身形浮现在他的脑海。他们已经认识了几百年?一千年?林白也早已不再去计算。在以千百年计的巨大跨度中,种种小事就像是滚过通道的小球,随机地碰撞着,而在无始无终的时间中,这千百年也缩成了一枚小球,在充满障碍物的通道中,挣扎、前行。那位老友同样是名赌客,有着平凡甚至丑陋的相貌,瘸着一条腿。他赌赢过各个位面中的最强者,却也赌输过街头巷尾的耍宝艺人。只有那些经常和他比试的老赌客,才能了解到这名瘸腿男子的惊人之处:不论与谁对赌,随着次数的增多,他都能保证自己赢下六成,对手赢下四成。林白曾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展现出完全的赌技,得到的回答却是,他已经展现出全部的技术了,不如说,只要次数足够多,自己的赢面稳定在六成才是无比自然的事情。

林白的三枚骰子已经停下。四点、五点、三点,总计为十二点。伽莉娜用旋转的手法投出第一枚骰子,双眼紧盯,拳头紧握,像是要突破魔力的压制,用微弱的感知去影响骰子的运动。骰子在将停未停时,翻了个面,最终停在六点。

林白想起,他带着阿格尼斯去见老友的情景。老友的住所已不再是过去的小楼,而是在宏伟宫殿中划出的整整一层。阿格尼斯染得紫红的头发如火焰一样跳跃,嘴里叼着根自制的烟,把林白抚摸上她身体的手用力推开。她从口袋中取出蓝色透明的正方体,刚要出手,那位老友制止了她。他转过身,从后面的盆里抓了堆什么东西,然后向前松手。无尽的骰子像水流一样从他的掌心滚落,源源不断,直到在地上积了满满一层。他又挥手,不同点数的骰子自动在房间内聚集着,聚成相同大小的几堆。“我会为她寻找稳妥之处的。越稳妥,时间越长久,投出的骰子就越多。”

伽莉娜投出第二枚骰子。她双眉紧蹙,身体颤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骰子,渐渐冒出了通红的血丝。骰子在一阵旋转后停下了,朝上的面显示着六点。

当林白又一次见到老友时,他已经位于万人之上,统治着无人能数清的位面。他的住所被奇珍异宝装饰着,仿佛不像是人类所能涉足的居所。但他依然保持着丑陋而瘸腿的外形,并未用魔法对自己进行一分一毫的修饰。林白向他描述着,有个金发的少女,来自琳昆天人族,看上去有些有趣而危险的想法。他并未在意,只是报以一笑,随后挥动手势,墙面就如窗户一样从中间打开,克洛里亚纵横交错的街道展示在林白面前。林白看到,在中央大道上行走的,是个裹着头巾的商人,腰间别着弯刀。路途的风尘沾污了他的长袍,盖住了他的面孔,但他的眼睛仍然如孩子般四处转动,好奇地打量着那广大的世界中无数新奇的事与人。一丝异样的感觉从背后升起,林白回头,发现老友忽然已无影无踪。

看着伽莉娜投出第三枚骰子后,无力瘫坐在位置上的神情,林白默默摇头。骰子在桌上打了两个滚,停留在点数为三的那一面。总计十五点,你赢了。林白在心中念道,站起身来,向伽莉娜鞠了个躬。那一刻,突然相隔多年却无比熟悉的精神波动传入林白的意识中,让他差点哭出声来。他甚至迟疑了许久,终于确认,精神上的呼唤正从空间的四面八方传来,无处不在,汇聚到这浮于空中的气运神殿之上。老友啊,传说中被气运之神选中,化为规则的,果然就是那天的你啊!突然间,许多疑问,许多彷徨,都烟消云散,许久未有的平和与淡然充满了林白的心扉。

“让我给你上最后一课吧。”对着用尽精力,倒在座位上的伽莉娜,林白的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他把扇子完全打开,放在胸前,就如那个位面中的老学者形象,“克洛里亚,为什么被称为万象之都呢?那是因为,它比我们想像得都大,大到同时存在于时空连续体中一万多个平行位面。你抓住了一枚骰子,想要控制它,摆正它,破坏它,但真正的赌,可不是你想像的这样。就如你把一滴墨水滴入大海,随着时间的经过,它终究被海水分散、抹平,直到最后荡然无存。”站在缺口处,林白看着整座克洛里亚燃烧着熊熊烈火,但随着神殿的不断上升,那火焰越来越小,变得像蜡烛,像火柴,像流星。一瞬间,赌的一切趣味,一切色彩,在他的眼中消失了,他眼中看到的,只有六成的赢,与四成的输。

在浮空的神殿中伫立许久,感受强烈的风在空隙间穿过,像刀子一样切割着肌肤,林白注意到还躺在角落的阿格尼斯。阿格尼斯修士袍的血迹已凝固成深红色的结块,脸上的妆早就花成一片,双眼却格外安详地紧闭着。细而悠长的气息从她的鼻中慢慢吸入,又慢慢呼出。林白轻轻抱起正在梦梦乡的阿格尼斯,想要伸手摸摸她,但还是停下了。那位裹着头巾的商人巴塞尔,在林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想像着巴塞尔的目光从远处投来,穿过六成的赢与四成的输,以那最纯真的期待,等着下一枚骰子的结果。“伽莉娜,再见了。至高王,或气运之神,会亲自与你对话的。”林白与伽莉娜道别——不管伽莉娜有没有听清他的话——接着抱紧阿格尼斯,闭上双眼,从神殿的缺口处纵身跳落。失重的巨大眩晕让林白难以维持力道,双臂中环抱的阿格尼斯也越来越飘忽,仿佛随时都会脱手而去。就在林白快要坚持不住时,一条巨大的蓝龙从身侧飞跃而来,用宽阔的背脊载起两人,接着发出一声长而高亢的叫声,扇动双翼,向远处的地平线飞去。蓝龙身后,长吟接连不断地传来,忽而婉转,忽而低沉,忽而激昂,就像是在咏唱着那宏伟而永恒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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